月光將房內照的慘亮。
謝芳寧聽着先生離開的腳步聲,慢吞吞的披上衣服從牀上坐起。
“小姐——”屋外傳來匆匆腳步:“先生讓您喝了這碗藥。”
謝芳寧狠狠眨了眨眼,指間銀光一閃——
門口傳來重物倒地的聲音。
“吵死了。”
謝芳寧重新拿出手巾遮面,躺回了牀上。
麻雀飛過侯府樹梢,新的一天又開始了。
對於邊塞的大家來說,昨天的風波只是一場鬧劇,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阿糖坐在窗前,換好公子宇買的鵝黃小裙,珍珠髮卡別在耳邊,踩着粉紅色的繡花鞋樂悠悠的去找顧家兄弟一起上學。
“顧準,你怎麼了?”
剛走到兄弟倆的小院門口,便看到顧銘和顧準兩人相互攙扶彎腰駝背一瘸一拐的出來。
“昨天不是又出事了,”顧銘搖搖手裡的工具苦着臉:“我和顧準考慮改良一款車,比馬車輕便,這樣關外遊民如果真的遇到事情,有車總比人腿跑得快。”
“如果有孩子,這車一次可以承載2個孩子,更加方便安全。”顧準一隻胳膊搭在顧銘脖頸上,同苦臉。
“那不是挺好嗎?”阿糖跟着他們一起越過一座小橋流水,想起什麼,轉身望着兩人驚訝:“那你們怎麼這樣?是車跑的沒人快,被打了?”
不等兩兄弟說話,阿糖將袖子抹到胳膊肘,憤憤不平:“我也真是服了你們了,堂堂侯府少爺竟然能被揍,簡直不拿我們侯府當回事!是誰,我帶上你們,你們帶上下人,我們一起去報仇!”
“你當我們傻呀?”顧準擡起跛着的一隻腳朝阿糖踹過去:“是實驗失敗,受傷了。”
“傷哪了?沒事吧?”阿糖下意識敲敲對方的肩膀,捏捏對方明顯傷殘的腿,裝作看不出來兄弟倆齜牙咧嘴痛的表情。
“好了好了,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顧銘轉了個身紅着臉不再看她,倆兄弟相互抱着跳着逃似的走遠了。
“哎——”
等到阿糖追着兩兄弟到學堂,整個學堂的走廊裡面到處都是城內其他人家的孩子,大家互相打鬧聊天好不熱鬧。
“阿糖!”
顧銘遠遠衝阿糖揮手,示意她坐在自己和顧準的身後,又將自己的筆和顧準的本子交給她:“今天是季先生的文學課,如果讓先生知道你什麼都沒準備,絕對會打手心的!”
“啊?”一聽說要考學問,又要打手心,阿糖腿已經軟了,哭喪着臉求救:“那怎麼辦,我什麼都不會啊?”
“至少你會背詩吧?”顧準無奈的上下打量她:“你不會除了好看一無是處吧?”
阿糖歪着腦袋想了半天,睜着無辜的雙眼:“什麼叫一無是處?”
顧家兄弟對視一眼,惡作劇的聳聳肩膀笑:“阿糖,一會兒要是季先生問你認不認識我們,你一定要說不認識。”
“爲什麼?”
午間的風吹着池塘內的初荷輕輕搖晃,一位穿着灰衫長袍面色黯淡的枯槁男子抱着幾本書輕輕滑上塘邊小亭。
熱鬧喧譁的亭內因爲他飄忽無聲的出現,瞬間靜默。
“今日我們繼續韓非子論。”季先生手中拿起一本書,輕輕搖晃着來到學生中間。
所有學生紛紛低頭,黑腦勺對着先生。
阿糖一臉癡呆的環顧四周,好奇的詢問顧準:“怎麼了?”
顧準輕輕道:“一會兒聽我命令——”
“啥?”
“低頭!”
眼看着季先生走到自己身邊,顧準立刻發令——
灰衫掠過顧準的桌腳,季先生將手上的書轉到一邊,垂下眼望着低頭裝死的顧準,和賊眼亂轉的阿糖。
啪啪——
“哎呀——”顧準抱着腦袋擡起頭不滿的瞪着季先生,觸及對方面無表情,只能不忿的摸摸腦袋,卻沒有說話。
阿糖一邊揉着腦袋,看到顧準沒有反駁,自己更加不敢說話。只能撇撇嘴忍着眼角淚花委屈的望着他。
“你是新來的?”觸及對方委屈的眼眶含淚,季先生也不由得緩和了語氣。
阿糖吸吸鼻子,點點頭:“我家公子要我來的。”
“這麼說你不願意了?”季先生似笑非笑轉身回到自己的座位:“既然如此,我替你上報顧帥,就說我們廟小留不住人,可否?”
“嗯...”此話雖然達到了阿糖的要求,但總覺得這個場合這個語氣,自己借坡下驢不太好。只能衝對方挑挑眉努力擠出一個可愛的笑臉:“嗯?”
“你們這些不成器的庸人!”季先生將手上的書扔在桌上,怒氣衝衝:“邊境黃沙肆虐,戰亂分起。我們在這裡可以安穩度日甚至可以隨心學習,全都是有天下第一關震懾敵人。若有一天你們的父母兄長年邁,就只能靠你們去齊家治國平天下,難道在危難之際,你們就衝敵人笑笑嗎?”
在場衆人垂下眼低頭乖巧聽訓:“先生說的是。”
“要知道玉劍山莊公子宇在你們這把年紀的時候,早就跟着謝侯南征北戰平天下。當年他望着天下第一關外,扶着城牆——”說到這裡,季先生喘了口氣繼續道:“倘若天下河清海晏,我等甘於臨江起息,隱於衆生。倘若盛世動盪,我必受命於危難,扶大廈於將傾,血染銀鞭,以忠魂換天下安樂。”
明明只是幾句話,卻如炸雷一般落在阿糖心上,半晌張張嘴說不出話。
公子宇在自己這麼大的時候,就已經有了以身殉國的豪情。
她第一次發覺,自己和公子宇之間,差的不僅僅是年齡。
“你呢,你會什麼?!”季先生回過身,望着眼前小姑娘,翻了翻白眼。
“我...”阿糖低頭望着顧準顧銘求救,兩隻手撐着桌面沒有說話。
季先生站起身,拿着戒尺,走到阿糖面前冷冷道:“你伸出手。”
“啊——”
終於捱到放學時間,阿糖滿臉汗水淚水還有墨汁,整張臉塗的像只貓,一路如離弦的箭,衝回了公子宇的書房。
正在書房思慮軍防的公子宇筆尖被對方咚咚腳步聲真的顫抖。
他擡起頭眼睛跟着阿糖在書房翻箱倒櫃找東西。
“我還在這裡呢?”公子宇拖着懶懶的京腔,扔下手中的筆。看到對方依然不理自己,拿起手中的書朝阿糖砸去:“魂呢?”
“魂?”阿糖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摸摸自己的身子,看到公子宇端坐屋內,眼眸一亮坐在他對面:“公子,我們今天學您的字了!”
“什麼?”
“扶大廈,換安樂。”那麼長的一段話阿糖已經忘記的差不多,想了半天,只想到六個字:“就是您說了一段,讓人心中下雨還要給您撐把傘的話。”
這個阿糖,學問不高,夸人把戲最高。
公子宇和煦笑笑繼續看地圖:“那都是寫着玩的,你若喜歡,可以看看諸葛亮的出師表。”
彷彿是聽到勸退的話,阿糖搖搖頭舉起已經被打腫的手:“季先生說讓我將您的詞抄上一百遍,什麼時候抄完了什麼時候才能繼續去上學。”
公子宇微微蹙眉,彷彿明白對方在做什麼——
“所以公子,您有沒有寫的比較少的詩詞?”阿糖一本正經的在書櫃上到處尋找,隨即詢問:“您說,如果我到了過年的時候再去上學,季先生會不會回家過年?那我還有必要學嗎?”
啪!
“哎呦!”阿糖半躺在公子宇面前的椅子上,腫成麪包一樣的手揉揉腦袋:“公子,你再這樣揍我,下次就算我們桌前打架,我也不和你桌尾和了!”
“?”一滴墨落在地圖上,公子宇一臉的難以置信:“你剛說什麼?”
“您沒聽過嗎?”阿糖囂張的扭扭腰趴在桌上望着對方:“夫妻之間牀頭打架牀位和,我們就是桌前打架桌尾和?”
“好,好,好。”
公子宇深吸一口氣,手指輕輕敲擊桌面,低頭尋找着什麼,聲音逐漸陰沉下來——
“好好寫!”
阿糖坐在公子宇桌前,一邊哭哭啼啼,一邊顫抖着右手,寫下毛毛蟲一般的字。
半晌,公子宇坐在窗前拿起一本書翻看,察覺房間太過安靜,隨手側了個身。
屋內銀光一現。
啪的一聲,銀光落在阿糖面前的墨盒,墨汁濺在她的手背上,嚇得她立刻揉揉眼睛,整張臉更花了。
公子宇背對着她,看到了整本書最有趣的一章。
“阿糖?阿糖!”顧家兄弟寫完自己的作業,擔心阿糖作業太重,躡手躡腳來到公子宇書房門前,小聲呼喚着。
阿糖只能看到公子宇一動不動的背影,以爲他和自己之前一樣睡着了,於是敲敲來到門外舉起食指噓了一聲:“怎麼了?”
“我和顧銘寫了十頁,你夾在你的作業裡面,季先生肯定收到作業拿回家當柴火做飯用的。”顧準張大嘴巴努力壓低聲音,看到屋內公子宇的背影,下意識縮了縮脖子:“你什麼時候可以出來玩?”
阿糖轉身望着公子宇,回身望着顧準做了個鬼臉表示抱歉:“我家公子說我不能出去玩,他一個人害怕,我得陪着。”
“啥?”顧銘一臉的難以置信。
在阿糖看來,那是小一輩對於公子宇氣場的超強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