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漁舟破瞑煙,疏疏蘆葦舊江天,熊周自然還記得蘆葦蕩裡那個霹靂堂女高手,只是讓人想不到的是,他在往東南,而她則是上西北。
似乎他們都想到了要佔驛道的便宜,熊周能夠看到前方拍馬而來的洪顏,這位女高手自然也能夠一眼認出熊周來。
江南水道繁華,陸路也算暢通,兩個人迎頭相遇的機率,實在低到了讓人無法想象的地步,但他們還是相遇了,因爲驛道雖多,但通往霹靂堂附近驛站的,也就只有這麼一條路。
一個想進去,另一個卻是要出來。
熊周心急如焚,擔憂着夏芸和嵐,而洪顏需要將身上的羊皮送到蜀地,按理說,兩個人都沒有打架的理由,最好就是默契地低垂眼簾,擦馬而過。
但熊周卻拔出了斷頭夜雨劍,而洪顏則抽出了馬背上的火弩。
他們都是**湖了,心知自己一旦表現出怯戰之意,對方哪怕再不想打,也會趁你氣勢低落之時,打你個措手不及,所以他們都抽出了自己的武器來。
眼看着他們的馬就要互不相讓的撞在一起,兩個人更是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用一隻手遮住了馬眼。
然而這個時候,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人,卻從道旁的小林子裡竄了出來,噗通就跪在了驛道的中間!
這少年不是錯腳踏入驛道,更像是看準了時機纔出現的!
因爲他一跑到驛道的中間,就重重地跪了下來,五體投地,如果不勒住馬索,說不得要將這少年給衝撞踩死!
洪顏和熊周應該說算是同一類人,從小就經歷過饑荒,遊走在死亡與生存的邊緣,也見慣了死亡,對於洪顏來說,這個少年人的命固然重要,卻沒有她的命重要,跟沒有她身上的軟羊皮重要,如果她停下馬來,就會輸給熊周。
所以她選擇了繼續前行!
熊週一開始也有這樣的想法,但他還是用夜雨猛拍馬股,曹祿榮的這匹馬也很出息,颶風一般席捲而來,先洪顏一步趕到,熊周夾住馬背,一把就將那少年人給撈了上來,繼而與洪顏擦馬而過!
他們都展現出了戰鬥的姿態,但兩個人心裡都沒有戀戰的意思,甚至連動手都沒有。
熊周的心思是何等縝密,既然袁至罡和唐守禮能將地圖紋在女兒的身上,管玄機爲何就不可能把地圖放在洪顏的身上?
根據曹祿榮的情報,夏芸正帶領着白神宗的黑袍們,像屠殺九道山莊那般對待霹靂堂,洪顏這個時候選擇往西北而行,可不僅僅是逃亡這麼簡單了。
熊周心裡甚至已經確定,只要攔下洪顏,說不定他就會得到下一張地圖,但他最終還是選擇了這個陌生的少年人。
這個江湖武俠輩出,總是不停在打打殺殺,有人爲了名,有人爲了利,有人爲了求存,有人爲了享樂,有人爲了義氣,就是少了一個“俠”字。
俠,俜也。
奉天行道善德仁勇,守德仗義,禮智忠信;所謂言必行,行必果,己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千里誦義者也。
荀悅有曰,立氣齊,作威福,結私交,以立強於世者,謂之遊俠。
俠之大者,自當爲國爲民!
然而當今的武俠江湖,已然少了俠骨,多了殺戮。
熊周並不認爲自己是什麼大俠,他的志向也從來不是當什麼大俠,他只知道,於己及人,如果驛道中間跪的是嵐,那他一定會奮不顧身的去救下來,而這個少年人,誰能說他不是別人的“嵐”?
熊周勒住馬頭,將少年人放下馬背,後者卻又是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他的額頭緊貼着地面,身子顫抖着,卻沒有任何的話語。
皺了皺眉頭,熊周還是下了馬,硬生生將這少年人給拉了起來,發現他眉目清秀,遂沾了點口水,將他臉上的污跡都給揩乾淨,發現這少年居然是個小丫頭!
小丫頭仰起頭來,菜色臉面充滿了青銅一般的堅毅,極爲生澀的給熊周打了個拱手,低頭沉聲道:“大俠,求你收我爲徒!”
熊周微微一愕,但不由苦笑了一番,如今這座江湖,四處爾虞我詐,不過武夫爾爾,何來大俠?
不過他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你爲什麼想拜師?”
“學武!”
“學武何用?”
“成爲大俠!”
“成了大俠又如何?”
“殺人!”
“所以大俠就是用來殺人的?”熊周已經忘記了對面是個小丫頭,因爲他心頭正在糾結着這個問題,他也在不斷的殺人,他也能殺人,但他絕對不是大俠。
小丫頭沒有任何考慮的答,他也沒有任何考慮的問。
“我...我不知道大俠是不是一定要殺人,但成爲了大俠,就一定能夠殺死那些惡人!”小丫頭雙目陡然爆發出仇恨的精芒,把熊周都給微微震懾了一下。
“我雖然不是大俠,但我可以爲你殺一個人,你可以告訴我,想要殺誰?”熊周不由想起了自己跟師父逍遙子做買賣的回憶。
“我不要!我要自己學武!我要親手殺死他!你可以爲我殺一個人,但我想殺的,是很多人!”
小丫頭死死的攥着小拳頭,高高撅起嘴巴,憤憤而堅決的說道,熊周看得出來,她的目光之中沒有孩童的懵懂,反而有一種超前的成熟,這個想法或許會伴隨她的一生。
“很多什麼人?”
“很多欺負孃親的男人!只要欺負孃親的男人,我都要殺死他們!我不知道大俠是幹什麼的,但他們都欺負孃親,那他們就是惡人,我殺了惡人,就是大俠!”
丫頭的思路很清晰,就好像這樣的想法,已經無數次出現在她的思考之中,形成了夢想一般。
熊周聽到她提起自己的母親,心頭也是猛然一揪,蹲下來,輕輕揉了揉她那參差不齊如被老鼠啃的短髮。
俠之大者,爲國爲民,但又有多少人能夠驅除異族,捍衛家園,爲國計民生拋頭灑血?孩童的想法向來單純直接,守護自己的愛人,何嘗不是一種任俠之氣?
推己及人,這種俠氣自然會傳播開來。
熊周沒有問她姓甚名誰,只是將她帶到了路邊,用夜雨削下一段樹枝,切出兩刃,就是一柄簡易的木劍。
他手把手的教丫頭緊握木劍,讓她閉上眼睛,仰頭看着天上的大日,腦海裡想象那些欺負孃親的男人,而後不斷的刺出木劍。
丫頭的心目中,熊周已然成爲了絕世高手,她記得熊周所說的每一個字,他的每一個舉動,都深深的印在了她的靈魂之中,就好像乾涸的土地,承接着天孃的甘霖。
馬蹄聲越來越遠,丫頭還在不斷的刺劍,而樹林子裡的一顆大樹後面,一個風韻猶存的農裝婦人,早已熱淚盈眶,她的竹筐之中,是剛從地裡翻出來的根莖,還有幾顆發黃的野菜。而她的懷裡,幾顆銅板散發着男人的汗臭味。
熊周不知道若干年之後,這個丫頭是否會成爲一方女俠,或是草菅人命的女魔頭,他只知道,他並不後悔。
他不想知道那些男人爲何會欺負她的孃親,他也不想知道,都說孩童才分是非對錯,而成人只考慮利益得失,既然如此,那麼,孩童分辨是非對錯,或許目光要比成人,要準確太多。
這只是小小的插曲,但卻掃去了熊周心中所有的顧慮,他的劍不再遲疑,他的殺人之心不再動搖,他或許跟那個白衣男人不熟,哪怕維繫着仇恨感的,只有身體內的熱血,但他還有夏芸和嵐,還有玉螺娘,甚至於葉白魚。
他不能像看着逍遙子死去那般,看着這些人死去,如果夏芸在堅持自己的復仇,那麼,就讓他熊周,堅持對這些人的守護!
馬蹄濺射泥點無數,霹靂堂越發的臨近,而熊周則緊緊的捏了捏夜雨的劍柄,凝視着霧濛濛的前方,目光似乎要穿透前方的迷濛,雙腳猛然一蹬,座下寶馬更加的迅疾!
而此刻的霹靂堂,早已被湮沒在烈焰和鮮血之中,不斷接受着刀劍拳腳的洗禮。
管玄機有些難以置信,在九道山莊之時,這個小丫頭還被袁三卷和羅克敵挾持着,就好像一隻待宰的小麻雀,而現在,這個一身素衣染血的小丫頭,卻雙手緊握齊人高的巨刃,與那拖刀的少年郎如出一轍,殺入殺出,毫無顧忌!
他認得這柄劍,穿銅釜,絕鐵礪,胥中決如粢米,名曰巨缺。
霹靂堂不是他開創的,卻同樣凝聚着他的心血,看着一個個同門不斷倒下,管玄機也心如刀割,他知道,那個紅衣女子要的,並不是人命。
但那件東西,關係着更多的人命,比霹靂堂還要多的人命,如此一對比,他也就無法交出那件東西,只能眼睜睜看着霹靂堂的人,不斷的死去。
他心裡充滿了懊悔,如果當年他沒有跟袁至罡等人圍攻白神宗,或者當初斬草除根徹底一些,現在也就不需要面對這樣的殺戮了。
然而面前的黃牙醜男人顯然並沒有給他懊悔的機會,他手中的雙劍很短,更像是匕首,卻又比匕首要寬大一些。
一寸長一寸強,更何況管玄機用的是遠程的弓弩和袖箭,然而面對這個男人,他卻一點上風都沒有佔到!
眼看着霹靂堂就要成爲過去,一道黃影卻從院牆上越了下來!
夏芸掌控着整個戰場的局勢,那個黃袍人一經落下,她就出現在了黃袍人的身前,長劍猛然刺出,那人居然沒有任何動作,任由劍鋒刺入了他的胸膛!
劍鋒就好像穿刺在厚厚的生牛皮之上,稍稍阻隔之後,才透過那人的身體,而夏芸卻臉色大變,因爲那人的臉上塗着一層厚厚的金粉,身上的黃色並非衣物的顏色,而是密密麻麻層層疊疊的黃符!
管玄機猛然收住自己的弓弩和短刃,老九也是止住了攻勢,兩人同樣的驚駭,居然放棄了爭鬥,雙雙朝那黃符人搶攻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