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囚徒的臉面滿是刺青,實在是太過駭人,相比之下,熊周臉上的長疤,反而變得有些小巫見大巫了。
錦衣夜行,低調纔是王道,熊周也是搞來一輛破爛的牛車,將大鐵球和老囚徒都放上了車,自己拉着牛車,不緩不急的走在鄉村小道之上。
熊周本想着連那頭老黃牛一起牽走,但他身上銀子不多,想着那頭老牛應該是那戶人家的生計依賴,也就沒忍下心來。
老囚徒一路上都在吃,就好像希望將過去沒吃的,都給彌補回來,雖然他看起來瘦弱不堪,但連着吃了兩隻鮮嫩金黃的烤雞、三斤滷牛肉外加一條烤羊腿,還喝了一葫蘆的燒酒,如今卻還是不見飽,不斷往嘴裡塞着竹筒飯糰子。
熊週一路從燕京趕過來,差不多跑馬大半個月,而後沒有任何停歇就進入到了霹靂堂之中,遭遇到蠻不講情面的黑衣師姐,又是好一頓武力糾纏,體力也是有些不濟。
到了最後,他還要抱着大鐵球,揹着老囚徒逃出霹靂堂,不但要躲避官兵和錦衣衛的追捕,還要躲開一直不鬆口的黑衣師姐,早已精力匱乏。
然而現在的他,仍舊拖着牛車,吱吱嘎嘎的行走在曲折崎嶇的鄉道之上,背後老人大吃大喝,他卻渴得嘴脣乾裂。
他不知道暗河有多少人,但他知道師姐作爲現任行走,實力絕對不在自己之下,他也知道,只要是暗河的人,都想要殺死這個老人。
他如果手腳快一些,應該能夠很容易殺死這個老囚徒,但這樣沒有意義,他也可以將老囚徒的食物和酒水都分享一些,但他也沒有這樣做,就好像他只拉走了牛車,因爲銀子不夠,沒忍心牽走那頭老黃牛一樣的道理。
他曾經是個奴隸,他清楚生存的艱辛,他覺得自己已經算不得一個好人了,所以很多時候,他見到逍遙子吃虧,心裡總會有抱怨,作爲堂堂第一殺手,怎麼能夠吃虧?吃虧了,不就很難存活下去麼?
但事實一次又一次的告訴他,有時候,吃虧並不是什麼壞事,逍遙子一輩子都在吃虧,但他還是當了二十多年的暗河行走,唯一的一次沒有吃虧,卻被唐鍥給暗害了。
如果是熊周孤身一人,那麼現在,他最應該去的地方,應該就是唐家堡,或者循着霹靂堂倖存者的蛛絲馬跡,追查夏芸和嵐的下落。
但現在,他卻漫無目的地拉着牛車,任由只會吃喝的老人,指引着靠譜或不靠譜的方向。
所有的這一切,都只是因爲,他,熊周,不想再次體會那種無力的感覺,不想再經歷玉螺娘躺在自己懷中的情景。
他需要更大的力量,而他知道,這個老人,能夠給他這樣的力量,因爲這個老人,同樣給了逍遙子這樣的力量!
“啊...真舒服...”
老囚徒總算是消滅完車上的存糧,暫告一段落,躺在牛車的稻草堆上,滿是白翳的瞎眼怔怔地望着天頂,就好像他真的能夠看到一般,不過在外人看來,卻像是熊周拉着一個暴斃的老人。
熊周微微扭過頭來,老者似乎已經睡着了,微張着嘴,看起來有些嚇人,但他還是轉過頭去,繼續拉着車,沒過多久,老人就像夢囈般,開始數着自己的鬍鬚,口中喃喃自語起來。
“數者,一十百千萬也,所以算數事物,順性命之理。探賾索隱、鉤深致遠,莫不用焉。”
熊周不知他所云爲何,但他卻是一字一句默記了下來。
聲音稍微停頓了一下,老人口中咿咿嗚嗚,在身上抓了一陣子癢,又開始嘟嘟囔囔的說着。
“周教六藝,數實成之。學士大夫,所從來尚矣。其用本太虛生一,而周流無窮,大則通神明,順性命;小則可以經世物,類萬物, 詎容以淺近窺哉?”
“今數術之書,尚餘三十家。天象歷度,謂之‘綴術’;太乙壬甲,謂之‘三式’,皆曰內算,言其秘也。”
熊周雖然強記,一時無法領悟,但總覺得記下來是沒錯的,因爲這個老人,一輩子就只修煉一件事情,那就是算。
而當他算到最後,卻是一通百通,似乎已經沒有什麼是他不懂的了。
這讓熊周想起了逍遙子的話,他說當熊周刺出足夠多的劍,也就自然成爲了高手了。
老人還在嘀嘀咕咕的說着,熊周也就一路記着,直到了一座古舊的老橋邊,熊周終於是停了下來,到橋下去清洗和汲水。
“《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
“天數五,地數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數二十有五,地數三十,凡天地之數五十有五,此所以成變化而行鬼神也。”
“大衍之數五十,其用四十有九。分而爲二以象兩,掛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時,歸奇於扐以象閏;五歲再閏,故再扐而後掛。”
河水清冽甘涼,但熊周的心裡,滿滿的都是老者夢囈之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緣木求魚,捨本逐末,但他覺得這是老人唯一開口說出來的東西,應該是有用的纔對。
“《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凡三百六十,當期之日。二篇之策,萬有一千五百二十,當萬物之數也。”
“七七四十九,大衍之用數也,大衍之數,其算法之源乎?是以算數之起,不過乎方圓曲直也。乘數,生數也;除數,消數也。算法雖多,不出乎此矣。”
熊周還在默唸這些的時候,老人不知何時已經來到了河邊,他的身上髒污到了極點,卻不願意去碰水,只是遠遠的蹲在熊周背後,聳動鼻頭,似乎在嗅聞着什麼。
熊周也不知道這老瞎子是怎麼摸下來的,感覺他的鼻子比狗子的還要靈敏,似乎沒有了眼睛,非但沒有給他造成阻礙,反而讓他看見更多一般。
“小子,你知道宋逍怎麼成爲高手的麼?”
老人拔下一根草莖,伸到嘴裡去剔牙,直到這個時候,熊周才知道,原來逍遙子叼草莖的習慣,是在模仿這個老瞎子,而他熊周叼草莖,自然是爲了模仿逍遙子,只不過他們叼草莖的氣度,卻如何都比不得這老瞎子這般渾然天成,就好像叼草莖也是人類的本能一般。
還未等熊週迴答,老人已經再次開口,就好像他知道熊周其實並不懂如何回答這個問題一般。
“因爲他笨,但他有自知之明,所以勤快,自然也就有了高手的底子,當然了,究其根源,他能夠成爲高手,是因爲他忍受得了我,嘿嘿,嘿嘿嘿...”
老人笑得有些難看,也不知他爲何會突然發笑,但他慢慢走到了熊周的身邊來,“望”着河水上游的老橋,吞了吞口水,而後開口道。
“數者,器也...算了,知道你笨,跟你說得簡單一些吧。”
“算術呢,就是工具,人生天地,不知何物者不計其數,然則人乃萬靈之長,久而久之也就變得聰明,學會了用各種工具來認知未知之事物,算術,就是其中最爲複雜卻又最有效的一種。”
“很多人都將算術看得太過複雜,這也是必經之路,但到了最後,事情就會變得很簡單,就好像整個天地,都可以用簡單的算數來解釋清楚。”
熊周也不知道老人爲何會提起這個,但反覆咀嚼這些話,熊周似乎隱約開始有些理解自己強記的那些東西了。
“你是不是覺得一拳頭就能打死我這個老頭子?那你知道你我之間一共幾步?你會花多久才能靠近我?你的拳頭能夠伸出多長遠?我還有多少體力?能退後幾步?我的反應時間有多久?”
“我們腳下的草地會消磨你的腳力,消磨了多少?水汽會使得你的衣袖沉重,阻礙你的出拳,陽光會影響的你目力判斷,這種種的種種,無一不需要計算,只要你將這一切都算進去,你就能夠立於不敗之地!”
老人一口氣說完,似乎消耗了極大的體力,毫無形象的一屁股坐了下來,臉上泛起憂傷來,顯得極爲的孤寂,就好像天地之間已經沒有人能夠理解他,那種孤獨感實在讓人感傷。
“我...還是練劍吧...”
熊周哭喪着臉,無奈的自嘲了一句。
“沒出息!”老人沒好氣的罵了一句,而後嗅了嗅空氣,隨手一指河邊,吩咐道:“去撿起那塊石頭來。”
熊周順着老人的手指,果然見得一塊拳頭大的圓潤白石,不過石塊半沒於水中,他也只能前傾身子,想要將白石給撈起來。
可就在這個時候,老人卻突然出現在了熊周的背後,一腳就揣在了熊周的大屁股上,將後者揣入了河水之中!
熊周就好像受襲落水的壯狼,身子稍微沾水,整個人已經從水裡彈了起來,手指很快就握住了夜雨劍,但看着老人面無表情,又鬆開了劍柄。
“我爲何能夠踢到你?就憑我這樣的死老頭子,爲何能夠將逍遙子的徒弟,輕易揣到河裡?”
熊周面對老人的問話,看着老者嘴角充滿了狡詐意味的笑容,總算有點明白這個“算”字的含義了。
他稍稍整頓儀容,而後朝老人躬身行禮,鄭重真誠的感恩道:“多謝師祖教誨!”
老人稍顯艱難的站了起來,背起手來,徑直摸索着上了橋,從牛車上抱了一捆稻草,細細的鋪在橋底的青石板上,而後舒舒服服的躺了下去,指了指橋面,朝熊周說道:“文戲就此結束,你該練劍了。”
熊周心頭一緊,若有所悟,走到橋面牛車旁,閉目凝神,彷彿整個世界都清靜了許多,他似乎聽到牛車的木板在輕微的摩擦着,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
此時他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如果他擁有老人這樣的大腦,玉螺娘根本就不會死,他和嵐也就不可能見不到面,大龍雀也就不會總藏於劍匣之中。
如此站了數十個呼吸,他終於睜開雙眼,拔出了夜雨劍,因爲橋頭的視野那邊,滾滾塵頭喧囂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