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寺中齋戒祝禱,不近妃嬪是先例。
晚膳過後,他帶着近侍宦官來到佛殿。夜風微涼,吹拂着一縷檀香的氣息,在寂靜的佛殿中飄浮。
此處佇立着歷代皇族貴胄的碑題,他已經看過無數遍,可每一次來都有新的發現,這一次也不例外。當他信步走過一塊黝黑沒有落名的石碑前,被上面的題字所吸引——“同美相妒,同貴相害,同利相忌。”
皇帝凝神看了一會兒,輕聲笑了笑。近侍宦官不解他的笑意,也無法猜測到他的聯想。他轉過臉來,從窗口投進來的月光爲靜謐的佛殿攏上一層神聖的光輝。他擡頭又往天空望去,稀拉的雲層下可以看見半個月亮的影子。
“日食讖語是從什麼地方流傳開的?”他忽然問了一句。
周公公是留在皇帝身邊最久的老人,他低頭不答,顯然不知。皇帝又將目光移向他人,餘下的人,以都監楊慈品級最高,他躬身道:“微臣也不知,只是路過春錦宮時聽到宮人議論過。”
皇帝笑意不改,以一種比四周碑石更清冷的語氣說道:“那就查清楚。”楊慈應是。
等楊慈從御前的差事中脫身,月亮已經到了天心,明亮的月光映在身上,沒有一點溫度,反而清冷如霜,他攏攏衣襟,召來一個親近的小宦官,吩咐道:“陛下明日要在殿前齋戒誦經,你去玉嬪娘娘那裡跑一趟,告訴她。”
小宦官不解,“都監,天色已經這麼晚了,玉嬪娘娘說不定早已睡了。這事也不要緊,我明天再去吧。”
楊慈看了他一眼,目光中的警意讓小宦官不覺低下頭去,“娘娘沒有睡,快去吧。”
小宦官不敢再犟嘴,趕緊去了玉嬪所在的寢殿,最讓他驚奇的是,玉嬪果然沒有睡,精神正好,坐在燈燭下看佛經,他趕緊把楊都監託付的事說個清楚。
子虞面露微笑,賞賜了一些小玩意給小宦官,等他走後,她放下手中的經書,淡淡說了句,“他果然問了。”楊都監也果然那麼回答了。
陪着子虞的只有秀蟬一人,她明白了子虞這句突如其來的含義,回答道:“接下來的事,娘娘無須擔憂,相爺已有安排。”
子虞笑了笑,那日就和殷陵約定好,要給這次出手陷害的人給予反擊。
一日縱敵,數世之患。這個道理並不難懂。
她負責化解讖語的含義,將矛頭指向春錦宮的蘭嬪。而殷相要得更多,星官這個職位往往能在朝事中起微妙作用,藉着打擊蘭嬪,將星官的職位挪出來給自己人,纔是他真正想要的。
各取所需,一拍即合。子虞在心裡對這段合作相依的關係下了定義。
她笑着問道:“相爺有什麼辦法定罪蘭嬪?”
“宮中和外界的通信並不容易,”秀蟬道,“相爺的方法奴婢也不知道。不過相爺從不誇口,所言之事就一定能夠做到。等事情有了眉目,娘娘自會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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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眉目果然很快到來,御前的人奉命將蘭嬪身邊的宮人調來問話,誰知過了兩日,就有宮女投入寺中的淋池自盡。等人把她撈起來,已經氣息全無。
皇家寺院發生命案,住持羞愧不已,禁食三日在佛前誦經。皇帝也動了怒火,蘭嬪見棄於御駕前,諭旨令其在佛堂前靜思己過,接連幾日,連佛堂都不能走出一步。
殷美人喜滋滋地對子虞說:“以往見她不可一世,想不到也有今日。聽說她派人請明妃出面爲她說項求情,明妃卻不理不睬。看她倆意氣相投,還以爲有多好呢。”
子虞道:“宮女自盡,也許是不堪勞作辛苦,一時想不開。眼下看來,最多治一個馭下不嚴的罪名。”
“哪有這麼容易,”殷美人拋了一個你知我知的眼神過來,“她最大的罪過,難道不是得罪娘娘嗎?”
子虞蹙眉,怕她還口無遮攔說出什麼話來,趕緊換了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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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蘭嬪好不容易從佛堂解脫出來,又是一道諭旨下,將她貶爲蘭媛。這還不是最嚴重的噩耗,這日有個看守宮門的宮人忽然向宮正司告發,那個溺死的宮女曾經出宮訪過星官的府邸。蘭媛還沒有緩過一口氣,就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死去的人不會開口辯駁,活着的人有口難辯。
宮廷中雪中送炭是萬里無一,落井下石卻是常見之極。往常和蘭媛走得近的妃嬪都冷眼旁觀,揣測其中的內情。蘭媛四處求情都碰了釘子,又遭人冷嘲熱諷,氣得頭眼昏花,臥牀不起。
子虞清晨起來聽宮女誦了一遍佛經,忽然聽到殿外嘈雜。
蘭媛跌跌撞撞地往裡面衝進來,宮女們都不敢攔她。
子虞瞧見她的模樣也不由驚詫:鬢亂釵橫,滿面淚痕。
她撲通一下就跪倒在子虞面前,臉色蒼白如紙,“娘娘寬宏大量,救救我吧。”
子虞擺手讓亂了步驟的宮女退下,有條不紊地整理衣裙,說道:“蘭媛行這樣的大禮,我可受不起,快快起來吧。”
“現在人人都說日食讖語是我杜撰出來,妾百口莫辯。”蘭媛低低啜泣。
子虞好笑道:“難道不是嗎?”
蘭媛到了此處早已經料到子虞不會給她好臉色,微微一頓,淚珠就大顆大顆地往下落,“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讖語是我所傳,可並非是我第一個想出的。若是單憑我的力量,又如何能傳得這樣廣。”
噓……子虞制止她,“別把後面的話說出來了,難道你得罪了我,還要得罪她,兩面都不討好,以後宮中如何度日?”
蘭媛的臉色又煞白了幾分,叩首道:“早知娘娘大度,還請娘娘饒過我吧,日後當爲娘娘馬前卒,不敢違逆。”
子虞走上前,彎身扶起她,擡手將她髮髻上的釵環扶正,輕聲細語道:“若是我被讖語所陷,今日見棄御駕前的是我,你會饒過我嗎?不會對吧。既然已經知道了答案,到我面前流淚又有什麼用呢?”
蘭媛被她溫柔的表情駭住了,怔忪片刻,一把推開她,又踉蹌着往外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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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媛的近身侍女自盡,又被懷疑與星官私相授受。這樣的大事,御前派去問話的人難以決斷,只好如實稟報。內宮中人與外臣私相授受自古都是君王的忌諱,皇帝不動聲色將這件事執付宮正司。
宮中事件,若到了宮正司便只有一個結果:議罪。蘭媛到了這時才驚覺大勢已去,每日關在佛堂中吃齋唸佛,圖一時清淨。
司正查了兩日就查出了罪證,在宮女的住處搜出一張紙條,上面寫着讖語,又在星官處找到金錁兩對,垂掛七寶瓔珞,皆是宮中才有物品。星官被捕時彷彿已經有所預料,坦言自己與宮女有私相授受,卻不肯牽扯他人,趁衆人不備時咬舌自盡。司正定其罪爲妖言惑衆,罰抄了家產。蘭媛因受牽連,又被貶爲美人,身邊的人大多被逐出宮。
前後不過七八天,昔日在宮中落落而談的蘭美人變得畏畏縮縮沉默寡言的樣子,衆妃嬪照面時也不由欷歔不已。
這天正是御駕回宮的日子,內官們整理打點行裝,子虞趁這個空閒在寺中走動,賞玩花木。寺中遍植名花異草,在秋風蕭瑟中依然有不少葳蕤茂盛。她一路賞玩,不知不覺已走到了鯉魚池邊。這裡承載着她太多的回憶,一時不由停下腳步,沉思起來。
宮女不知和誰說話,聲音漸大。子虞擡頭張望了一眼,是懷因被宮女攔在碎石甬道的一頭,“大師。”子虞展顏一笑,責備地看了宮女一眼。
懷因一身樸素的縵衣,一如既往地俊朗出塵,走到子虞面前恭敬地施禮,神態卻疏離冰冷,看到子虞閒適安逸的樣子,他皺眉冷聲道:“那日宮女投水自盡,屍首正是在這裡尋到的。”
他責難的意圖如此明顯,子虞的好心情頓時被打散了,暗自對秀蟬示意,遣退了所有宮人。她輕輕坐在大石上,悠然道:“私相授受的宮女,活着也會被宮正司死罪論處。”
懷因望向水池,鯉魚金紅相間,在水中若隱若現,他淡然說道:“私相授受,難道不是在她死後才安上的罪名?”
子虞一怔,隨即微微一笑,“誰知道呢?”
懷因注視着她,眼眸如黑曜石一般清冷透徹,“我記得曾經也是這裡,有一個宮女惋惜哀嘆自身的命運。可她現在已經忘記了這段歲月。”
“沒有忘記,”子虞被他觸動,神色添上一絲落寞,“不想再像以前那樣徒留遺憾,也不想再被擺佈,她做的,不過是身爲宮女時無法做到的事。”
懷因搖頭,“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如果世事都以這八個字相處,就沒有這麼多紛擾了,”子虞低聲說,“可世間沒有如果。有些時候,總是要向現實妥協,大師想必也知道‘迫不得已’‘無可奈何’。”
“以無可奈何爲藉口,你毫無愧疚地揮刀相向?”懷因語音低沉,詞鋒卻更見犀利,“你的手裡沒有刀,卻比刀劍更加鋒利,讓一個與你曾經相同命運的女子輕易失去性命。”
子虞的臉色霎時沉了下去,生硬地開口,“那又如何?難道因爲體恤她的性命,我就不顧自身安危了?”
池水中一尾紅鯉忽然翻騰,濺起的水珠落在子虞的裙襬上,她站起身,憤憤跺了兩腳,神色掩不住深藏的躁意。
懷因看着她,暗暗嘆息,卻不依不饒,“娘娘到寺中來已經擺脫了困境,何須……”
子虞驀然打斷他,“脫困就可以自安?大師的想法真是天真。”不願再多說,她捋捋裙裾,背過身打算離去。卻聽見懷因惋惜地嘆息,“娘娘……”
她轉過臉,臉龐在池水粼粼映照下白膩如雪,更添清冷,“宮廷的事,若是沾手了就再難擺脫,你既是方外人,何必自添煩惱。聽聞玉城多次召你研習佛法,唉,你自己好自爲之吧。”說完,她頭也不回徑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