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嫣聽着她說完一切,沒有哭,也沒有鬧,只是靜靜地把頭靠在子虞的頸窩處,以近似耳語的聲音說:“爹當初爲什麼要效忠這樣一個皇帝?他奪走了我們的一切,現在連姐姐都要奪走!”
子虞對着她微笑,“以後四姐不在了,你這些話可不能亂說。”
文嫣點頭,“我知道,以後姐姐不在了,我不能再說真話了!”她稍停,忽然轉頭說,“姐姐,你到北國是不是很危險?那你嫁給北國的皇帝吧,他比我們的皇帝還要厲害呢!”
子虞忍俊不禁,一時聽不出這話到底是天真之語還是世故之語。
那天夜裡下起了雨,雨勢極大,噼啪地砸在地上,仿如急箭,斷斷續續地下了兩天,直到第三日的午後才放了晴。
興德宮裡又來了兩個宮女,都是十四五歲,模樣秀麗嬌俏百裡挑一,和子虞一起被瑤姬帶在身邊。聰明的宮人從她們身上隱約猜到了什麼,卻都默契地視而不見。
子虞的差事已經免了,每日只跟着瑤姬學習北國的典儀和風土民俗。其中最主要的就是針對北國宮廷的學習,其中從皇帝到皇子,秉性和習慣,都要了解得一清二楚。和子虞一起學習的兩個姑娘,分別叫絳萼和穆雪。
絳萼與子虞的背景極爲相似,因叔父獲罪而受牽連,最後入宮免官賣身爲奴的命運。而穆雪自幼在皇后身邊長大,爲報皇后的恩情才答應隨行去北國。
瑤姬把她們三人安排到一處,吃住同行。
興德宮的牡丹很快就謝了,下了兩夜的雨打得滿園泥濘,也將一干豔麗的花朵打得支離破碎。她們走過院子的時候就踮着腳,每步都走得極輕,怕驚落了枝上殘紅。
瑤姬看到滿園零落,豔麗無雙的面容上竟有些微的哀傷,她轉頭對三人說:“你們知道自古以來,人們喜歡把美人比喻成花是爲了什麼?”
絳萼生就了一份江南女子的婉約,笑容淡雅,卻是點到即止,“用花來比喻美人,自然是指容貌美麗無雙。”
瑤姬看了三人一眼,淡淡道:“美人如花,指的是紅顏易老,轉瞬即逝。你們年紀尚小,不要仗着青春美貌。對女人來說,青春美貌是靠不住的。日後你們隨同公主到北國,自然會嫁給北國的王孫貴族,要靠的不僅僅是容貌,更多的是智慧。”
三人聽了,都不說話。穆雪想了想,忽而一笑道:“真要嫁給王孫貴族,上次來的那個北國副使可不就是北國的權貴嘛,要是能嫁給他就好了。”
絳萼還不明白,子虞想起那樹下一面所見俊美無儔的面容,知道穆雪所想,面上淺然一笑。
瑤姬搖頭嘆息,“你們要是對北國存在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我勸你們還是不要去送死的好。”
穆雪不服,“北國哪有娘娘說的這般危險。”
“南國戰敗,你們是以什麼身份去的可要想清楚了,”瑤姬冷笑,“別說一般的大臣對你們抱有成見,就連後宮的嬪妃也早就將你們視爲仇敵,你們在那裡孤立無援,公主的處境都不一定會好,更何況是你們!”
聞言,絳萼和穆雪嚇得臉色蒼白,站在風中不語。瑤姬環顧三人,見到子虞喜怒不言於其表,眼睛一亮,露出讚賞的意思。
轉眼到了夏末,天氣漸漸變涼。瑤姬收了文嫣做養女,在興德宮中擺宴慶賀。涼風習習,月色清冷,彷彿裹着夏季最後一絲餘味,灑在大殿上。殿中設了紫金香爐,嫋嫋燃着香,卻彷彿來得遠,似有似無地滑過衆人的鼻尖。
文嫣穿着水青色襦裙,羅衫葉葉,裙裾飄動猶如碧荷初擺,含笑接受衆人的道賀。
絳萼喝了幾杯,臉上如同塗上了上好的胭脂,嬌豔欲滴,她提議唱一段摺子戲。
衆人趁着幾分醉意,紛紛叫好。
絳萼走到殿中,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音色極美,清脆如同玉璜相擊。略有走調也都唱得過了。宮燈被風吹得影影綽綽,流蘇輕擺,在地上拖着條條的影。
子虞向文嫣看去,她兩靨生笑,卻顯得有些落寞。子虞恍惚地想,如果家還在,如果這只是家中一場平常的慶生宴,文嫣必然會更快樂些吧。
絳萼已唱到,“鶯鶯燕燕春春,花花柳柳真真,事事風風韻韻,嬌嬌嫩嫩,婷婷噹噹人人……”
本就溫軟的曲子,被她唱得越加低柔婉轉,有如鶯啼。
衆女三三兩兩地喝彩,正當笑鬧成一團時,殿門的傳令官忽然喊道:“二殿下到,華欣公主到——”
殿中頃刻間沉寂如水,所有人站起身斂衽行禮。
子虞聽到一道沉穩的腳步聲漸行漸近,落落的聲音在靜謐的夜裡顯得尤爲分明,有着一種不可思議的輕慢節奏,在殿前停頓住。
“我和皇妹來瞧瞧,別壞了大家的興致。”
子虞擡眼看去,燈光幽暗,奇異地在二皇子和華欣公主的身上罩上一層紗似的,讓人瞧不清楚。
衆人重又回席,宮人已在主位添了兩副碗筷。華欣公主款步上前,衆人這才一睹傳說中的絕色佳人。燈光下她面如美玉,待仔細望去,衆人心中俱是一震,難以用言語描繪的姿容,清麗難言,直晃晃地叫人眼前一亮。
華欣公主一掃衆人,抿脣笑道:“經過門口的時候,聽到裡面熱鬧非凡,就想和皇兄進來瞧瞧,倒讓大家拘謹了。”
瑤姬一晚上顯得有些意興闌珊,說道:“本來也要將這幾個丫頭交給公主,她們都是機靈聰明的人,以後會成爲公主的得力臂助。”
公主蹙起眉,很快又舒展開,“我早就想來看看幾位姐妹了,可禮官總說不到時候。今天可總算碰上了。”
衆人見她言笑晏晏平易近人,很快就拋開了拘束。
華欣公主久居深宮,且甚得皇帝寵愛,身旁的宮人哪敢同她說一兩句閒話。而此刻席間皆是同齡少女,其中幾位本就要隨她同去北國,言語間也就少了些忌諱,幾個少女說起宮內宮外的閒話來,唧唧喳喳,好不熱鬧,倒把二皇子晾在一旁。
他也不在意,讓宮人滿上酒,慢慢喝了兩杯,入喉時如淡蜜,後勁卻不小,從胃漸漸涌上一股暖意。他半眯着眼,宮人挑亮了幾盞燈,殿內頓時明亮如白晝。華欣同兩個十四五歲的少女說着民間趣事,臉上綻放着笑容。坐在西側的子虞和文嫣低聲議論着什麼,半垂着臉,下頜線條極美,彷彿工筆繪出。
二皇子粗粗瞥了一眼,竟移不開視線。風吹過,燈影搖曳,他只覺得自己的心也隨之搖擺起來。
子虞感覺到身旁專注的視線,飛快地轉頭,同二皇子的目光一撞,輕輕移開,二皇子笑了笑,雲淡風輕,依舊不失優雅。
華欣公主此時正和穆雪絳萼說到了七夕放河燈的習俗,大爲驚歎。今年的七夕已在半月之前過了,宮中常例是擺上酒宴,讓宮中女眷歡慶一番。華欣十餘年來,從未聽過河燈一說,側過臉,見到子虞似有觸動,不由問道:“子虞,聽說民間女子在七夕時要放河燈,是不是?”
“是的,公主,”子虞想了想,道,“七夕郊外放河燈是民間的習俗,女兒家在這天許了願,放進河燈裡,織女娘娘如果看到了,願望就能實現。”
華欣公主拊掌道:“有趣!”她在開春時已經行了及笄禮,比起子虞她們年長一歲,心性卻如孩子一般純真爛漫。
絳萼和穆雪也一臉嚮往。半個月前,她們正隨瑤姬學習北國典儀,錯過了七夕,此刻提起不免覺得遺憾。轉念又想到,明年的七夕怕已是身在北國,哪還有眼前這般快活和自由。
衆女都想到了一處,臉上都顯得有些鬱鬱寡歡。
華欣公主對身旁的宮人吩咐,“快去準備幾盞河燈。”轉頭又對衆人道,“我們今日許了願,也去放河燈,或許織女娘娘也能看到。”衆女都稱好。
宮人們可都愁壞了,這個時候哪裡去弄河燈。可自華欣公主遠嫁北國之事定了下來,皇帝陛下對她百依百順,有求必應,宮人們更是不敢逆她的意。
皇宮自有化腐朽爲神奇之處。不過一盞茶的時候,宮人們已取來了幾盞精巧的河燈。紙肉竹骨,朵朵如蓮花。
華欣公主愛不釋手,將河燈拿在手上賞玩許久,這才帶了衆人繞過重重宮門,來到廣壽宮後的錦湖。夏末時節,湖上綠葉田田,千朵碧荷盛放,月色下亭亭如玉,依舊明麗非常。錦湖引的是活水,從廊間小渠流向宮外。
衆女各自拿了河燈站在水亭旁,十幾個燈籠將水亭照得通亮,湖水粼粼如碎月萬點。穆雪突然撲哧一聲笑,惹得亭內衆女皆側目。原來她偷偷瞧了絳萼河燈中的紙條。
“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穆雪直笑,耳下的明珠貼着臉頰輕晃,“七夕時這願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只怕織女娘娘顧不上來。”
衆人聽到了絳萼的願望,都笑了出來。絳萼面上如火燒了般,一把奪過穆雪的河燈,取出字條,穆雪反應不及,她已唸了出來,“願嫁北國副使。”這下又換穆雪滿面通紅。
衆女笑得打跌。子虞笑罷,見華欣公主愣愣看着湖面出神,輕聲問道:“公主是在爲許願爲難?”
“沒什麼可爲難的,”華欣嫣然一笑道,“願北國皇帝比父皇更英明神武,是真正的天下強者。”
子虞暗暗心驚,萬萬沒有想到這個柔弱的公主居然會有這樣一個願望。
文嫣在無人注意時拉住子虞的衣袖,“姐姐,你的願望是什麼?”
子虞笑道:“我還能有什麼願望,希望總有一日回來,與你團聚。”她自己也知道,這願望終究難了些,怕就是織女娘娘見到也實現不了。
“我猜就是這個。”文嫣道,臉上異乎尋常地平靜如水。
子虞瞧見她的臉色,眉挑起,問道:“你許了什麼願?”
文嫣神秘地湊到她的耳旁,悄聲說:“願我和姐姐,有朝一日權傾天下!”
子虞大驚,惶然間睜大眼,旁人已經注意到姐妹倆的異樣,把目光投了過來。子虞一一回以微笑,心裡卻掀起了滔天巨浪,不復平靜。
河燈放入湖中,順着廊間渠道緩緩漂遠,仿如幾點星火遠去,就在衆人注目下,其中一朵火蓮忽然左右晃動,呼地一下子熄滅了。
衆人皆嘆息,又暗暗猜測會是誰的河燈。
多年後想起這一幕,子虞才知道那盞河燈屬於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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