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末,石榴花快要謝了。
受文妃相邀,欣妃帶着宮人前來烹茶品飲。纔來到宮門前,就聽見內殿裡頭傳來笑聲陣陣。
欣妃微挑起眉,子虞得了眼色,便問守在外面的宮女,“是有其他宮的娘娘來了嗎?”
宮女笑道:“不是,是三殿下在裡面呢。”
待宮中把欣妃一行引進殿中,子虞便看見今日的步壽宮分外熱鬧,一衆宮女簇擁着主位上坐着的人,那是一個十來歲的少年,穿着淺絳色的長衫,規矩地坐在文妃身爆眉清目秀,十分端正。
文妃擡頭招呼欣妃,“你可來得正好,”轉頭又對身旁的少年道,“睿繹,這就是瑞祥宮的欣妃娘娘。”
三皇子睿繹站起身,大方地行了個禮,年紀雖小,已經顯露出穩重老成。欣妃不由讚賞,“殿下年少持重,真是不同一般。”睿繹得了誇獎,微微頷首,沒有絲毫得意浮誇。這一下不但宮人們心中讚揚,文妃亦感滿意地點頭。
子虞看了他一眼,心想:自己在這個年紀,還只懂得撒嬌撒潑呢。
欣妃坐下後笑盈盈地問:“剛纔在宮外聽見笑聲,是發生什麼樂事?”
文妃身旁的女官道:“陛下今日考功課,殿下回答得比太子還要流利,得了許多賞賜。”
欣妃正想誇上兩句,睿繹卻正色道:“今日所考的‘是非明辨’,論是非本是臣道,明辨是君道,太子今日雖然說得少,但是不偏不倚,正遵循君道所爲。”
剛纔答話的女官不免有些訕訕,文妃淡然笑道:“有的人說千句萬句,旁人也不一定能聽進耳,菩薩一言不發,拜它的人卻總是絡繹不絕,”她拍了拍睿繹的手,“殿下,你已說了該說的,出去玩會吧。”
睿繹帶着隨侍走出大殿。欣妃又驚又嘆,“三皇子聰慧有大才,姐姐必是下了苦心教導的。”
文妃只笑不語,轉頭吩咐煮茶,待殿中宮女離開大半,這才悠悠道:“苦心這個詞可不能亂說……”
欣妃看到這模樣,已知她對身邊人並不完全放心,便適時地轉換了話題,只談論些煮茶細節,文妃也頗具興趣地應答。兩人談得有趣,屏風後的茶水已經三沸,茶香馥郁地透了出來。
六月的天氣,半杯熱茶也能烘出汗意,宮人們機靈地打開窗。子虞向外望了一眼,不期然見到瑞祥宮的宮女採穎在外探頭探腦,神色不同尋常。子虞知道她從小跟着欣妃的,並不是個魯莽的人。
兩妃相談正歡,子虞趁人不注意,悄悄退出正殿,才踏出門檻,採穎已焦急地靠了過來,壓低了聲音說:“大事不好了。”只一句話就說得子虞心驚膽戰,拉着她走到偏僻處,“什麼事?”
採穎苦着臉道:“穆女史方纔在外面遇到一個孟浪的官員,爭執了起來。”
子虞一怔,隨即蹙起眉頭,舉步向宮外走去,袖子突然被拉住,她疑惑地回頭,採穎期期艾艾地說道:“剛纔我來的時候,不敢進殿,在外面恰巧遇到三殿下……”
子虞又驚,“難道你告訴殿下了?”
採穎一臉驚惶,眸裡已盛了水汽,“殿下已經去了!”
子虞嘴脣緊抿,瞪了她一眼,情況尚不清楚,她居然連皇子都牽連進來。轉瞬又想到,敢於在宮中生出事端,必然是極有背景的,穆雪碰上的不知是什麼人。
子虞匆忙叮囑守在外側的宮女好好照應,隻身出了步壽宮。官道的旁邊有一排石榴樹,蔥鬱濃蔭,那簇紅的花朵綴在上面,猶如火團,似乎只要陽光盛一點就能點燃。此時樹下圍了幾人,子虞一眼認出是三皇子睿繹帶着的宮人。
她幾乎是用跑的趕上去,走到近前,就聽見一個粗聲道:“殿下今日得了賞,已是眼高於頂,我這樣的長輩自然更不放在眼中了。”子虞一聽就覺得不妙,此人態度倨傲,對皇子都能自稱長輩。
三皇子不以爲意,尚顯稚嫩的臉露出沉穩的笑,“睿繹年輕,自知做事不夠穩妥,可是郡王在宮中如此做派,就怕有人非議郡王不將陛下放在眼中。”
那郡王冷冷一含聲音似乎從牙齒裡迸出,“往日聽說殿下長進了,今日才知不假。”說完也不等睿繹反應,轉身即賺宮人不敢攔他。
子虞只望到他的背影,高大魁梧,武官打扮,行走生風,頗有些威勢。
穆雪站在一旁,子虞見她面色雪白,神情戚然,便知她受了不小的委屈。穆雪轉過臉來,雙目瑩瑩,睫上已沾了淚珠,對着睿繹一拜,“殿下今日救奴婢的恩德,奴婢終生不敢忘懷。”睿繹連連擺手,又覺得留這些宮人在此,不免讓她尷尬,勸慰了幾句,帶着宮人離去。
穆雪半晌沒說話,子虞心裡有許多的疑問,卻不敢貿然發問。過了好一會兒,穆雪拭了拭眼角,開口道:“剛纔那是延平郡王趙琛。”
聽到這個名號,子虞無法保持面上的平靜,擰緊眉頭髮愁。延平郡王是皇后的兄長,自從皇后所生的二皇子被封爲太子,他就開始變得霸道蠻橫,去年與南國的金河之戰,他也曾領兵參與,立了不小的功勞,現在越發無所顧忌,宮人們背後常說他有兩大喜好,一是長使劍染血,二是醉臥美人膝。
兩人站着沉默,倒是穆雪先開口,“這件事,今天我會找個機會和娘娘說。”
子虞撫撫她的肩,“你要是覺得不好開口,我去說。”
“這件事……”穆雪咬了咬脣,神態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古怪神色,“只能我自己去說,你幫我管束下宮女,可別讓絳萼先知道了。”
這個要求讓子虞覺得奇怪,穆雪和絳萼素日裡總有些磕絆,那也是小女兒之間的意氣之爭,遇到這樣的大事,怎麼還拋不開這些。
穆雪似是看穿了她的想法,輕聲說:“你不懂。”
“這樣的事,大家一起想個主意纔好,”子虞勸她,“絳萼是我們中最沉穩的。”
“所以我說你不懂,”穆雪一個勁,“雖說平時你和娘娘最親,可是真正能在娘娘面前拿主意的是絳萼。你說她沉穩,這話沒說錯,如果今日把你換成了她,她不會這樣跑來幫我……”
子虞忍不住替絳萼辯解,“我們一起背井離鄉,就算平日你們有些不和,遇到這種事,她總會幫你的。”
穆雪聽着,沒有半點動容,反而脣醬起冷冷的笑,“我以爲你是揣着明白裝糊塗,原來是真糊塗。”
子虞怔住,想不到平日最嬌憨嬌俏的穆雪能用這樣的口氣說出這樣的話來。穆雪也覺得剛纔口氣太過生硬,神色稍軟,訕訕道:“我知道你是爲了我好,可這件事你還不懂,子虞,你纔在宮裡住了多長時間,我八歲就在宮廷了,有些事,現在我說給你聽,你未必明白,可是很快,沒有人告訴你,你也會明白。”
子虞嘆了口氣,“我也知今日的事並不簡單,只怕你一個人應付不來,一人計短,二人計長。”
她說得誠懇,穆雪容色一斂,低聲道:“你是真心實意對我好,可在這裡,各人自有主意,你永遠不知道別人在幫你出主意時到底是真幫你,還是爲他自己出謀劃策。我必須在別人先有主意前,拿定自己的辦法。”
子虞凝視着她,心裡說不出的彆扭難受,恍惚地問:“這還是我認識的穆雪嗎?”她忽然驚覺,這已不是她第一次提出這樣的問題,上一次還是對着大哥。
“我從來沒有變過,”穆雪淡淡說道,“只是你一直沒有看透我。”
子虞脫口道:“那你究竟是什麼樣的?”話一出口,她就知道自己問了一個蠢問題。
穆雪看了她一眼,這眼神也和那時大哥看她一樣,“如果你不變,那麼永遠只會看到你想看到的。”說到這裡,她忽然覺得自己今天說了太多的話,口風一轉道,“誰沒有個小秘密呢,子虞,你不是也有嗎?那天,你的玉佩找到了嗎?”
子虞猝然一驚,移開觀察穆雪的眼神,她並沒有觀察到她的一絲一毫,卻讓眼神泄露了自己的情緒。
穆雪拉着她的手,用平時那種嬌憨的語氣道:“你看,在宮裡,你還沒有看透對方,也不清楚對方是什麼人,至少,不要讓對方看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