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我靜靜地聽着女神的故事,也在腦海裡勾勒出十年前那棵大榕樹旁那家總會飄散出濃濃面香味的叫做“唐骨面”的麪店,想起那位瘦瘦高高圍着個白圍裙、木訥寡言卻對下面條情有獨鍾並且一絲不苟的中年男人。女神正要說着她的下一個故事的時候,我們的瘦肉豬肝麪做好了,很遠的那濃濃的香味就撲鼻而來了,我們也就停下此刻的神思尋香望去。此刻那端面的年輕男子正好走到我們的桌邊,熟練地放下面後禮貌性地衝我微笑了一下,然後準備要走,我正要叫住他讓他先將面給我對面的女神,卻由於一時間太過震驚呆愣在了那裡,而女神,也是呆愣在那久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這年輕男子以爲他把面端錯了,回過頭來正要說話,卻被我率先打斷,我對他善意地笑道,“呵呵,沒事,沒事,就是剛纔有點晃神了,這面沒弄錯……”年輕男子見我這麼一說方纔放下心來心安理得地走進廚房再去端另外一碗麪。他進去後,我站起來將我面前的麪條小心翼翼地端給到了女神面前,儘管女神無比客氣地一直在拒絕,但我依舊給她端了過去。放好面後,我們突然陷入沉默,就那般無言卻有言地看着對方。這樣大概數秒,我方纔打破沉默開口說道,“太像了,簡直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女神沒有說話,只是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然後突然微微扭過頭,看了眼在櫃檯那抱着一個半歲大小的嬰兒的年輕婦女,然後有些自顧自地喃喃說道,“十年,呵呵,沒想到,一晃就十年了,真是沒感覺,十年前,貌似他還只是個比我們大一點的小孩子,那時候,我來這吃麪的時候,他一看到我就特開心,每次讓他爸把給我加許多肉……”

這次輪到我無言,我也想起了那個比我就大一兩歲、冬天總是戴着個大皮帽的大男孩。不過,我得到的待遇就沒有女神這麼好了,我記得,我每次來這裡吃麪,這個傢伙看到我就對我不怎麼友善,老是拿惡狠狠的目光瞥我,要不是有他爸媽在看着,估計都會打我都敢。

我也不知道他爲什麼會對我這樣,也許是他對所有的比他小的男孩都這樣,也也許,我自己也不是個好東西,特能招惹別人——有個賣衣服的老闆的兒子,長得很胖,跟頭懷孕的老母豬似的,被我罵過一句死胖子之後,就將我深深記在腦海了,每次我從他店門口路過他就要衝出來揍我。想想,時間過得真快,恍然之間,無聲無息,轉眼,他就這麼大了,而且已經娶妻生子,還繼承了他父親的煮麪技術。想必,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是啥也沒學過的,也不知道他是費了多少努力,方纔學會這套連他母親都做不出的麪條。不過,雖然他做的面已經跟他父親很接近,但依然有些細微的差距——我雖然沒嘗,但從香味可以聞出來。

就在我這神思的瞬間,另一碗麪已被他端了出來,放在了我的面前,放好面後他依舊衝我禮貌的微微一笑,然後就又迅速離開鑽進被布簾阻隔起來的廚房繼續給其他客人下面去了。而我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地想起了他的父親。嗯,他們像到連背影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如果不是知道他父親已經不在人世,我一定會錯把他當成他的父親。不過,令我欣慰的是,時過境遷後,他不再是當年那個看到我就想揍我的小高個,而是一個成熟穩重面帶微笑的善良人。而他也應該早不認得我,所以對我的微笑跟對別人的是一樣的。當然,我也相信,就算他依然記得我,也會用如此善意的微笑待我,因爲,他不再是當年那個壞脾氣的小高個,我也不再是當年那個喜歡惹事生非毫不安分的小壞蛋。

我神思很久,方纔緩過神來,並以爲女神早已開始吃麪,不料我回過神後她依然在神思,並且兩眼開始泛紅,晶瑩的淚珠似乎都快掛不住了要掉進碗裡去了。我趕忙抽出一張面巾紙遞給她,她輕輕接過,擦了擦幾下眼睛。擦過之後,女神方纔好了一點。而我,卻莫名地感傷起來,因爲女神剛纔說過,這個小高個小時候對她特好。聽到這,我當然也是有些醋意的,因爲我知道,童年的那種至真至情的真愛對一個女孩的意義,但我更是被其感動的,因爲我本就是個特別容易被感動的人。眼淚,貌似要情不自禁地冒涌出來,爲了掩飾我的狼狽,我故意對女神說我想上個廁所,獲得她的應允後匆匆離去。

我在外面找了個沒人的陰暗角落嘩嘩嘩地將眼淚擦掉,又狠狠地抹了又抹,直到我感覺不再有一絲痕跡、不會被女神看出,方纔擺正步子大大方方地走回麪店。我進去後,看見女神居然一直用期盼的眼神盯着門外,看到我走進來,視線方纔垂下,拿起了筷子。我坐好之後,女神方纔將筷子伸進碗裡,攪了下面,並輕柔地對我說,“吃吧,再不吃涼了。”女神居然等着我回來才動筷子,我又是一陣感動,鼻子都酸酸的,眼睛都溼溼的,感覺又要掉眼淚了。

然後我們就這樣一口口地緩緩吃着面,原本應該歡歡喜喜談笑風生的場景,變成了此刻悲傷難過相顧無言的尷尬情境。期間我在腦海裡一直腦補着十多年前,每一次女神來吃麪時那個小高個叫他父親給她添肉的場景。我承認,我是吃醋的,儘管,人家都已經爲人夫爲人父,根本不可能搶走我的女神,但我依舊如此敏感,敏感得都覺得女神會突然之間被這個我臆想出來的情敵給奪走。如此一來,香噴噴的面,頓時讓我如同嚼蠟,我是硬着頭皮,忍着噁心,方纔將它們吃完。

期間,女神時不時用複雜的眼神看過我,我不知道她眼神裡所要表達的是什麼,但讓我感覺很是不舒服,不過我沒有將這種不舒服表現出來,我只是關心地催促她趕緊吃麪。是的,女神吃得很慢,每次吃的麪條根數幾乎可以用個位數來計算。與其說,她在吃麪,不如說她在回憶。嗯,她在回憶那些年,那個對她無私付出的小高個,她在回憶十幾年前,那種純真至真的真感情。可是,光陰似箭,歲月如梭,一轉眼,十年後,她已貴爲北大才女,他卻已娶妻生子,成了個靠賣麪條養家餬口的麪店老闆。我有些不喜歡她的感情被人奪走,哪怕是一個已經不能夠奪走她的人奪走,但是我卻又爲女神骨子裡的那種善良與多愁善感感到一絲欣慰。是的,女神之所以區別於其他富家子女,之所以一直讓我迷戀而不能自拔,她身上的這股氣質是一個無比重要的原因。只是,我一直不懂,養尊處優她,沒向我們這種窮孩子一樣經歷過苦難的她,是如何變得如此的。我想,也許是天生的吧。

面終於在這種略有些尷尬和傷感的吃完了。其實,也不算吃完,女神碗裡大概還有半碗,我那也還有小半碗,但我們都沒有再吃下去的慾望,於是準備結賬走人了。在男女交往中,結賬這種事肯定是男人做的事,我毫不猶豫一邊掏口袋一邊朝櫃檯走去。可是,剛邁出一步,卻被女神叫住了。此時,她臉上已不再愁容滿面,而是又有了那種風輕雲淡的微笑,她說錢她已經付了。我一愣,心說我可沒看到你付錢啊,心中頓時無比疑惑,又用徵求的目光探向老闆娘,老闆娘回了我一個肯定的眼神,我才確定這面錢是的的確確付了。我有些窘迫,有些不好意思,心說這錢尼瑪的怎麼能讓女人付,我特麼真尼瑪沒面子!

但我更困惑的是,女神什麼時候付的錢。與女神一前一後走出麪店的時候,我正要問這個問題,可是卻突然想起了剛纔我出去過抹眼淚,於是頓時明白了——女神是趁我出去之際偷偷將面錢給付了。頓時一股莫名的、無比酸澀的熱流涌上我心頭,我一時之間,成了開口說不出話的啞巴!是的,我無言,因爲,女神知道我會搶着買單,知道我家裡窮,居然趁我不在偷偷把單給買了。

漸漸漆黑下來的夏夜裡居然起了有些微涼的風,涼風吹起了女神那頭烏黑的長髮,髮絲在風中揚起,在街邊路燈的照耀下,閃爍出點點銀光,如同飛舞飄搖的銀絲。我走在女神側身後,我故意沒有跟上前,怕的就是打擾女神此刻一個人的沉思。是的,我知道她需要安靜,需要平復,需要釋懷。儘管,那小時候的那種情感,跟愛情無關,但也是一段無法忘懷與割捨的記憶。

在那個純真的年代,在那個樸素的歲月,誰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呢?我也有,我至今依稀記得,小時候,有個小我一歲的鄰家小妹,她父母是國企職工的,家境富裕,家裡經常有好吃的,時不時會從家裡偷一個蘋果什麼的給我吃。可是,九歲那年,由於父母工作調動,她舉家搬遷,從此我就再沒看到過她。如今,我已記不清她的臉,唯一還深留在腦海的是她那兩條短短的小翹辮。如此一想,我心裡便好受了不少,因爲從我對那個小我一歲的鄰家小女孩只有弟弟妹妹之間的那種單純感情可以側面推出,女神對曾經的那個小高個也只有那種單純的對哥哥的那種感情,並沒有所謂的那種男女之間的愛情什麼的。心裡立馬釋然了,但我又突然覺得自己好笑了,因爲我剛纔的那醋吃得多麼幼稚可笑。可是,轉過來一想,我之所以如此,不是因爲太過深愛女神麼。如果,我對她沒有那種刻到骨子裡的愛戀,我並不會如此胡亂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