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緩緩流逝,昏暗的房間裡看不到外界的晝夜變化,但他們三位仍然能以肉體的感知來分辨出,他們已經度過了一天了。
渾濁的湖水滿是泥濘,到處都是爛泥坑,水草在湖面中靜止不動,和凝固在琥珀的昆蟲無異。
自從被拉倫臭罵一通之後,赫里斯便沉默了下來,他時常痛苦地半跪在地上,抱起腦袋,重複地吟誦着邏各斯人殺死天使的經文,似是想從中得到寬慰,可他越是吟誦,反而越是慌亂。
西蘭的死期比昨天拉近了一天。
拉倫和烏圖斯對赫里斯的舉動嗤之以鼻,在他們看來,此刻的赫里斯遠比凡人更像是凡人。
當赫里斯將許多經文都吟誦了一遍之後,他慢慢從地上站起。
拉倫嘲笑道:
“你將你當作什麼了?
先知嗎?
赫里斯,你可是一位神靈!”
赫里斯沒有回答,工匠瞪了拉倫一眼,很快又收了回去,他雙手合十,像是個無助祈禱的信徒。
在這之後,三人之間一時無話,彼此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這個房間明明不大,卻又顯得空曠而遼闊,它將三個各執已見的人包圍了起來。
“世界太大了,它容得下義人,也容得下歹人。”
赫里斯喃喃道。
拉倫聽到這話,心頭起火,他轉頭盯起赫里斯,想要罵出什麼,就在這時,又一陣天旋地轉的感觸升起。
他們三位的意識又在一瞬間昏聵了,像是陡然被傳送到不同的空間之中。
等他們睜開眼的時候,他們來到了一座神殿之中。
“這裡是…工匠神殿?”
拉倫滿臉錯愕地說道。
在卡爾隆德進行過諸多謀劃的拉倫,怎麼會認不出這裡是哪裡。
“我們怎麼來到了這裡?”
烏圖斯錯愕道。
赫里斯擡起頭,他的目光,恰好落在了最中間的神像之上。
他的祭司們跪在地上,虔誠地向赫里斯奉上禱告和讚美,祭壇之上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祭品。
這一次的情況,似乎比之前被部落民丟入到火中獻祭要和平多了。
“《機械之書》赫里斯的聖物,最偉大的聖物!
在沒有《機械之書》之前,矮人不過是盲目的種族!”
只見一位矮人工匠高舉雙手,興高采烈地宣稱着,其他圍在他身旁的矮人們也同樣如此。
這羣矮人是一個圈子的,他們都是研習蒸汽技術的工匠。
然而,這些聲音,似是引起了其他矮人的不滿。
“無知、愚昧!你們已經忘記赫里斯的恩賜了!”
金銀氏族的矮人們當場責罵那些工匠的短視,對他們的厭惡不假言色,對他們的話語嗤之以鼻。
“他們要做什麼?”
拉倫有些慌亂道。
上一次的死亡是那樣痛苦,他可不想再死一次。
烏圖斯皺起眉頭道:
“這好像是…金銀氏族跟那些蒸汽技術的工匠們在爭吵。”
聽到這話,赫里斯似乎回憶起了什麼。
還不待他有所動作,只見幾句話過後,金銀氏族的矮人與工匠們開始拳打腳踢,傾瀉着彼此的憤怒。
“暴動,那場暴動!”
拉倫慌亂道。
說着,他想着奪門而出,可涌過來的矮人越來越多,將他們都包圍在神殿裡面,不出意外,他們也遭到了各種各樣的誤傷或痛毆,他們明明身爲神靈,此刻卻比凡人還要狼狽不堪。
不久之後,聞訊而來的矮人士兵封鎖了整座神殿,參與鬧事的矮人們都被抓了起來,而赫里斯等人也不能倖免,他們都被拉入到牢獄之中。
“赫里斯,你創造的種族真該死!”
手腳被縛,拉倫憤怒地叫罵道。
他是如此無法忍受這等屈辱。
赫里斯卻沉默着,他低着頭,像是在想着什麼。
半響之後,他以自己聽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
“我真的…懦弱嗎?”
他們三位與其他矮人們被關在一起,不久之後,國王卡夫六世的命令傳了過來,後者決定將幾位首惡除以絞刑。
牢獄中的三人得知此事,最慌亂的正是拉倫。
他當然知道這場暴動的最後發生了什麼。
卡夫六世派出矮人軍團,殘酷而血腥地鎮壓了這場暴動。
而這場暴動的幕後黑手,正是以自己爲首的一衆神祗。
“我的父啊,你在以此羞辱我嗎!?”
拉倫扣着牆壁上的爛泥,不甘地吼道。
烏圖斯幾乎面無血色,他頭一次知道,等待死亡原來是那麼煎熬。
很快,他們三人便被壓到了刑場之上,那裡圍着一圈又一圈的民衆,他們都盯着絞刑架,喧鬧聲不絕於耳。
赫里斯悲哀地看着這黑壓壓的民衆。
在這之中,到底有多少人要死在今夜,死在國王的鎮壓之下。
可現在,這些矮人們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
“赫里斯,讚美你的榮光!”
“爲了赫里斯,救下他們!”
“那些金銀氏族,該死的金銀氏族,他們動手了,赫里斯,詛咒他們!”
……………
隨着金銀氏族的矮人們上臺劫法場,工匠們也行動起來,混亂頓時爆發,人人都在高呼赫里斯之名,可赫里斯始終沉默不語。
不知從多久前起,赫里斯就不再回應禱告了。
那位山與工匠之神害怕,害怕一念之差,就將矮人們引向可怕的結局。
拉倫的手腳顫抖,他催促起赫里斯,
“快說些什麼,快跟他們,你就是赫里斯,不然我們又要死上一回了!”
烏圖斯也按捺不住道:
“赫里斯,快點!快說話!別管他們信不信,你快說些什麼吧!”
喧鬧的廣場上。
被縛的赫里斯仍然什麼也沒說,他茫然地看着暴動的矮人們。
這裡的每一個人,都是他的子民,都曾誦唸過他的名字。
烏圖斯和拉倫見赫里斯無動於衷,情急之下,高聲地宣稱赫里斯就是山與工匠之神,可他們的聲音淹沒在暴動的喧譁之中,如同細砂落入海洋。
他們想要在涌動的人羣裡逃竄,可他們卻被一波又一波的人羣推擠着,直至推到王宮前,作爲凡人的他們是多麼無力,什麼都由不得自己。
很快,隨着卡夫六世的叱責,民衆開始圍攻王宮,他們如同大浪中的細砂,不斷地隨波逐流,不斷地被撲打。 赫里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憤怒的民衆在高喊着赫里斯,守衛王宮的禁衛也在高喊赫里斯,手無寸鐵的人在高喊赫里斯,全副武裝的人也在高喊赫里斯。
赫里斯茫茫然地回過頭,擁擠的人羣間,一個男孩被人羣推搡,跌倒在地,他哭着站起來,祈禱赫里斯讓這一切都停下。
而這麼多的祈禱,他都錯過了…
那時的他,躲藏在死神的冥界之中,不再回應祈禱,不再注目矮人,他逃避着這一切,甚至任由神祗們揉擰自己的子民。
因爲懦弱、不敢否定。
因爲懦弱,所以漠視。
“原來,我是真的懦弱…”
伴隨着這顫抖的,如同木頭碎裂的聲音落下,暴動民衆已經被卡夫六世的軍團給包圍起來,一柄又一柄的屠刀落下,成千上萬的生命在此終結。
而他們三人也迎來了死亡。
意識逐步迴歸,他們又一次落回到那空白的房間中,西蘭仍像個死人般跪在那裡。
死亡的痛苦縈繞着他們,拉倫和烏圖斯面無血色,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而忽然的,周圍轉來了撲通的落水聲。
只見赫里斯徑直地倒在淺湖上,水波盪漾間,翠綠的苦草溫柔地將他簇擁、包裹,他好像睡着了一樣,喘着緩和的呼吸,水面上蕩着些許漣漪。
兩人等了很久,就在他們都以爲赫里斯真的死了的時候,那位工匠卻緩緩從淺湖中站了起來。
他起身的第一句話時,
“我多麼懦弱。”
拉倫此時不知爲何,動惻隱之心似的道:
“你的子民所遭受的,這一切過錯都在我們。
只是,再深究其原因,其實過錯並不在我們,而是在於父的神蹟——神創道途上。
如果沒有神創道途,我們也就不必如此了。
轉變你的信念,讓那西蘭死去吧,反正他現在也像是個死人。”
赫里斯沉默了下來,他低垂着頭,像是在思索,萬千水草簇擁着他,好像羊羣在追隨牧羊人。
“不,他不能死。”
出乎二人預料的,深受折磨的赫里斯如此說道:
“我看清了我的懦弱,所以他不能死,絕對不能。”
拉倫和烏圖斯呆愣當場,他們原以爲,那樣的景象將動搖赫里斯的意志,可事實恰恰相反,在見到自己的懦弱之後,赫里斯卻徹底堅定下來。
“你這該死的東西!”
拉倫咒罵起來。
赫里斯擡起頭,悲憫地看着拉倫,被皺紋擁擠的眼眶,擠佔着淚水。
“你憑什麼用那樣的眼神看我,你將你當作先知了嗎?牧羊人了嗎?
你以爲我們是誰,我們難道是要被引領的凡人嗎?!”
氣急敗壞的拉倫唾棄着,咒罵着赫里斯,在這個撒不了謊、做不了虛假的房間裡,他們彼此間都拋開了假惺惺的尊重,肆意傾瀉着自己的情緒,身上再也看不到神靈的威嚴。
毫無預兆的,赫里斯忽然哭了出來,像是精神失常般道:
“啊,我明白了父的用意了,我明白了!
這裡撒不了謊、做不了虛假,就是爲了這個!就是爲了我們認清自己!”
拉倫越聽越生氣,他走上前去,想要抓住赫里斯的脖頸,想將他活活掐死,卻看見烏圖斯愣在原地,像是被石化了一般。
“你怎麼了?烏圖斯。”
拉倫連忙道。
烏圖斯有些失神道:
“我想到了…一個古老的傳說,
在那裡,有一個叫塞琉斯的王,一個叫黎波加的古國。
塞琉斯王妄圖永生,卻被他的父親火神所欺騙。
最後,他唯一得到的教訓,就是…
認清你自己。”
拉倫沒來由地感到一陣驚慌失措,
“你想說什麼,烏圖斯?你的意思是什麼?”
“弱肉強食、天經地義…”
烏圖斯緩緩道:
“我們的父…
祂有權力讓我們認清自己。”
從烏圖斯的話語裡,拉倫聽到了一絲動搖。
他變得更爲憤怒,叫罵道:
“好吧,你也變得神神叨叨了!你要背叛我了,要成爲那工匠的羔羊了!
隨你去吧,哪怕只剩我一個人想讓西蘭去死,他也一定會去死!”
烏圖斯滿臉掙扎,信奉弱肉強食的他抱緊腦袋,猙獰道:
“我沒有背叛你,我還是會讓他死,我還是會讓他死。”
這話音落下之後,三人間陡然又陷入到沉默之中,起初還有點激動後的喘息,可慢慢又消散了,聲音好像被沒收了,泯滅在這空白的房間中,昏暗的光線下,那石像般的西蘭仍然以祈禱的姿勢立在那裡。
對於他們而言,摧毀神蹟,像吹滅蠟燭一樣輕易。
可現在他們都沉默了,到處都是沉默。
赫里斯好像不再試圖說服二人,而拉倫也不再與赫里斯爭辯,烏圖斯則沉浸在掙扎的思緒裡,試圖自己說服自己。
苦草在淺湖下搖曳,如星空般沉默,什麼聲音都沒有。
他們什麼也不做、什麼也不說,等候着新一天的到來,等候着吹滅蠟燭的那一天。
等候着…下一次天旋地轉。
三人之中,仍然有兩位要殺死西蘭,只是其中一位,開始變得不再堅決。
西蘭的死期,又近了一天,死亡的腳步加快了,越來越逼近,他們三人,即將摧毀祂的神蹟,就像是吹滅蠟燭一樣輕易。
…………………………………
又一次天旋地轉
這一次,他們來到了一個地方。
那裡像是一個曾經小小的、安寧的村莊,而在不久之前,遭到了殘酷的洗劫。
“這裡…發生了什麼?”
拉倫環視着四周,他感受到一絲夢境的神力,不由地皺緊眉頭。
赫里斯和烏圖斯都在打量着四周。
這時,工匠想到了什麼,開口道:
“拉倫,這是你的、你的尚拉爾所犯下的…罪孽。”
沉重的話音落在地上。
拉倫轉過頭時,
他恰好看到,
一座木房子被焚燬,
灰暗冷寂的大地上,野馬在火中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