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溫體仁府上,樑廷棟面有憂色的在管家帶領下進了溫體仁的書房,溫體仁這次沒有在寫字,而是已經在門口等待他。
樑廷棟按下官禮跪拜溫體仁,溫體仁還是那副枯瘦模樣,不過久居上位之後氣度更顯從容,他親手去扶起樑廷棟,兩人一起進了書房。
樑廷棟待管家關上門,便直接對溫體仁道:“老先生,今日熊明遇直奏入宮,聽聞是建州要議和一事。下官覺着此事需要跟老先生商議,請大人定下方略。”
溫體仁溫和的點點頭,請樑廷棟坐了,樑廷棟現在還在他的派系中,兵部尚書的位置多年一直當着,幾次想換到吏部尚書,最後都被皇帝給否了。
“建州議和的事情,前幾日就在京師傳得沸沸揚揚,各處茶樓和說書的地方說得有模有樣,偏生這消息是今日纔到,背後散播這風聲的,應當頗有來歷。”
樑廷棟低聲道:“據下官粗略打聽,熊明遇和方一藻已先行發過密奏,說及建州向遼東巡撫方一藻遞書求和,款和條件在寧遠和山海關之間往來數次。熊明遇已在最初先行奏報,是免了自己私下議和的嫌疑,後面還能與建奴談了數次,應當是皇上同意看看建奴的條件。”
溫體仁撫着鬍鬚輕輕道,“議和只是議,到底和不和卻還差着大截,建州竊據遼東十餘年,早視遼東爲其禁臠,老夫很是懷疑,他們到底能向朝廷讓得出什麼。況且此時京師羣議洶涌,便光是議一下亦是不得。皇上對建奴更加切齒痛恨,建奴不退出早年邊牆,是絕無可能媾和的。”
樑廷棟也道:“大人說的是,街頭巷尾之中早已說得似模似樣,說建奴給款和的朝官送有百萬金銀、數十絕色女子、雞蛋大小的夜明珠等等,還說都是己巳年時候從京師左近搶走的百姓膏腴,百姓自然怒從中來。”
溫體仁失笑道:“市井傳言向來是越傳越離奇,絕色女子送來就是人證,又豈有人敢收,不過這等事情,百姓都願信罷了。看那傳言數日之間滿城皆知,便知背後這人在京師極有勢力。”
樑廷棟知道他說的是誰,因爲管着兵部事情,加上他自己的生意也與四海商社多有交集,所以樑廷棟私下與登州鎮的關係比溫體仁還近。
他聽溫體仁言語中有些其他味道,便小心的道:“下官也覺着有人在其中攪局,若是遼東和議一成,則遼餉停徵,無論地方還是京中,便少了許多益處,是以先一步下手。”
“遼餉停徵?”溫體仁呵呵一笑,“方纔老夫便說過,建奴議和讓不出什麼東西,建州一向是亦兵亦民,今日還在種地,明日就是悍卒,就算黃臺吉說解甲歸田,一聲號令又是數萬大軍,有誰敢信之,皇上又豈敢停徵遼餉。”
樑廷棟陪笑了一下,溫體仁微微搖頭道:“奴酋這一招,不過是看到登州勢大,想借朝廷收住登州鎮的步子。他倒也是看到些頭緒,自登州佔據遼南,一直在遼南自行其是,金州、旅順千戶所仍依衛所例,暫未設文官管轄,其中的衛所將領皆出自登州鎮,遼南實爲登州鎮獨佔,加之東江鎮如今多有投靠陳新者,這其中便不由得皇上有些不滿。”
“老先生說的是,但這些地方尚在交戰之中,此次蓋州不下,萬一建奴反攻遼南,復州尚未可知。就登州鎮眼下的兵馬說來,在遼東還強不過那建州部,此前陳新發來一份塘報,開春後登州照例去打了一次,在蓋州和連山關都鎩羽而歸,可見那建奴實力猶在,皇上似乎多慮了些。”
樑廷棟說得比較隱晦,也偷換了一個概念,就是限定在遼東作戰,外線作戰受制於兵力投送和後勤補給能力,若是建奴跑來登州開戰,那肯定就不是登州的對手。溫體仁不太懂軍中之事,聽了沒有作什麼表示。
溫體仁不置可否的笑笑,對樑廷棟道,“你我亦不用猜估,前幾日有科道上疏說熊明遇尸位素餐,倒是王廷試在登萊任上連番報捷,應加兵部尚書銜就任薊遼督師,皇上留中三日,昨日交內閣票擬,便可知皇上的心思。”
“那呂直是否……”
溫體仁搖搖頭,“呂直是內官監的人,任命全在司禮監,說換也就換了。”
樑廷棟也聽到了風聲,皇上似乎認定了登萊文武上下串通,王廷試是文官體系,又是巡撫級別,任免得通過吏部。樑廷棟心裡認爲皇帝實在是多此一舉,登州的核心早已不是文官,而是登州鎮總兵府,就算再換多少文官和監軍也沒有用。
溫體仁轉頭看着樑廷棟,“本兵不需理會議和這事,如今謠言四起,沒人敢拿出來廷議,更不會有人敢於贊同,此事你我當作不知便可。”
“下官理會得。”
“倒是有另外一事,本兵要先做些籌劃。”
“老先生請講。”
“此次登州鎮迫近遼中,陳新那塘報上,斬首真夷和烏真超哈數又上兩千數,皇上午前派人去了禮部傳上諭,要讓登州總兵陳新來京獻捷,聽說還要給陳總兵爵位。”
樑廷棟吃驚的擡眼看着溫體仁,溫體仁皺眉嘆道:“登州軍力強橫,皇上此舉不知是試探還是……還是操切了些。”
樑廷棟知道溫體仁擔心的事情,前面已經有一個祖大壽數招不至,變成了公然的軍閥,現在又用這一招對付陳新,實際上對朝廷毫無益處,若是陳新不來,朝廷也調不出兵去打他,反而多出第二個明面上的軍閥,若是陳新來了,登州還有數萬大軍放着,朝廷同樣投鼠忌器。
別人不知道登州的體制,樑廷棟卻有些瞭解,他的店鋪也參與了去年的糧食炒作,光是四海商社的組織力就讓他暗自震驚,陳新在登州經營近十年,早已自成體系,其威望如日中天,他背後的數萬登州兵和上百萬的屯戶絕不是朝廷能吞併的。
以陳新的做派,也絕無不作準備就進京師的道理。樑廷棟稍稍回憶了一下,運河沿線的兵馬都在防着河南方向的流寇,山東本來就兵少,若是登州派出上萬人部署在青州府邊界上,能在十天內截斷運河,加上文登水營控制海路,屆時一粒米都不要想運入京師,朝廷招來陳新進京是自己拿了一個燙手山芋。
樑廷棟偷偷看了一眼溫體仁的臉色,其實溫體仁是故意泄露消息給自己,今日上諭纔到了禮部,正式的聖旨還需要幾日,陳新便多出幾日分析利弊的時間,可見溫體仁實際也頗爲矛盾。他與陳新牽連甚深,舉朝皆知陳新是溫黨,依靠登州爲外援,溫體仁的位置可以十分穩固。
但溫體仁現在知道了皇上現在的態度,他的地位和權力都依託於皇權,纔不得不把自己變成孤黨幫助皇帝壓制東林,這是現實的利益,而登州鎮還展現出了超過朝廷的實力,在未來的前景也十分看好,所以溫體仁此時在中間是比較爲難的。
樑廷棟試探道:“老先生能否在閣議時勸說皇上,此事在下官看來並無益處。”
“怎麼勸呢,老夫能說登州鎮強兵數萬虎視運河?抑或是說陳新會帶上萬兵馬前來?”溫體仁放下撫鬍鬚的手,“皇上是個最要臉面的人,一旦說出來,會認爲老夫在挾邊將威脅朝廷,反倒非得如此不可。還是不說的妙,此事結局難料,本兵要有所籌劃,皇上若是問起,你得明白如何回話。”
樑廷棟躬身表示清楚,溫體仁嘆氣道:“多事之秋,世事維艱。現在老夫也有些看不明白那位陳總兵,本兵以爲,陳新能來京師麼?”
樑廷棟想想後堅定的搖搖頭,“他不會來,陳新行事一向謹慎,下官如今想來,當年陳新在兵部大罵崔呈秀,看似兇險非常,實則其時局勢微妙,陳新是看準了時機,比那些御史還先一步搶了名聲。此人打仗喜親臨戰陣,但據下官所知,他每次出行皆護衛重重。老先生說了,這是多事之秋,他不會來京師的。”
樑廷棟說完就低眉順眼,他方纔思索後,確實也認爲陳新不會來京師,此人既膽大又謹慎,作爲登州的組織核心,他不會輕入險地,朝廷或許不敢明面上對付他,但一旦人到了京師,就會有很多其他手段可以對付,比如封個虛銜扣留、路途中截殺後嫁禍匪賊之類。
皇上或許是想扣押陳新在京師,然後接受登州鎮的龐大軍力和財富,這招對付普通的總兵可以,但對祖大壽和陳新這樣的集團勢力是沒有任何作用的。
登州的軍力是陳新最重要的籌碼,也有自成體系的民政,他比祖大壽更強的,是有一個龐大的商社,這是個隱形的巨大勢力,與各地官場商場盤根錯節,僅僅對付這個商社已是不易,兩人都是在去年的糧價哄擡中重新評估了陳新的力量。力量就是外交,溫體仁此時借樑廷棟傳信,也未嘗不是給自己留條後路。
溫體仁踱了幾步走到窗前,出神的看着前面的窗紙,口中喃喃道,“多事之秋,多事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