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被他整個包裹在掌心,溫暖熨貼。兩個人並肩走在廊子裡,紅色燈籠下享受着這來之不易的平靜。
耿介側過臉去看她,她一直在笑,連眼角眉梢都帶着歡喜。他慶幸又惆悵,慶幸這個姑娘是真的喜歡自己,惆悵自己的年紀比她大瞭如此之多。
直到阮清打電話過來催促她回家,一直沒有說話的兩個人才相視一笑。
“我送你”他將她被風吹亂的髮絲理順,握着那隻手往茶館的方向走。
站在離茶館不遠的那座橋上,她突然想起那天的眼花,張了嘴,卻還是沒問出口。只是把另一隻手也塞進他的手裡,擡頭仰望着他的眼睛。
“我回家了 ,你住哪兒?”她問他,目光下移看着他的鼻尖。看着他的眼睛,她總覺得自己會沉迷進去。
“雲間客棧,乙丁號房。”他將他的手握緊,聲音平靜卻溫柔。目光落在她烏黑柔軟的發頂上,淡淡的笑意暈開。
“那”她咬了咬脣,擡頭再次注視他的眼睛。“我們,是戀愛了吧?”
耿介沒說話,看着她的眼睛,目光裡帶着不確定和審視。她明白,明白他在確定。所以她不躲避,不閃爍,就那樣和他對視着,將自己的內心完全呈現在他面前。從他走進茶館那一刻,雲沐就知道,不僅僅是喜歡,她愛這個人,是的,愛。
耿介的心在她的目光中一點點的定下來,她的目光那麼清明,純粹。她願意把一切坦白在他面前,毫無保留。可是,他還是擔心,因爲他不年輕了。
“雲沐”他叫她,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叫她。“你知道,我的年紀足以做你的爺爺。”
她笑了一下,靠近他幾分,她的大衣剛好挨着他的羽絨服,她能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我不在乎,一點兒也不。”她看着他的雙眼,用十二分堅定的聲音說。她看見他黑色的眼眸裡,似乎有煙火炸開,然後她聽見了這世上最好聽的三個字。
他說,“那,是的。”這三個字,在此後的很多年裡,她一直覺得是這世上最動聽的三個字。
耿介看着她欣喜的眼睛,心裡突然痠疼起來。他心疼面前這個年輕的女孩,可是,讓他再一次退步?他想他是做不到的,自私一次吧,他盡己所能給她最好,最安穩的未來,在自己離開之前替她安排好所有,這應該也能彌補一點吧。
她不知道他是以什麼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她也不知道他自己做了多久的心理鬥爭才能走出這一步。這一刻的喜悅,抵消了過往幾個月的痛苦。她踮起腳尖,在他的下巴上輕輕親了一下,有胡茬,刺的嘴脣微癢。
“明天,我去找你。”她看着他羽絨服的拉鍊,輕聲說。臉微微有些熱,爲自己剛剛並不矜持的那一吻。
“好,回家去吧,晚安。”他鬆開她的手,說。低頭,吻在她眉心。
雲沐一步三回頭的走了,眉間的暖意像是初春午後的陽光,暖的不得了。
耿介站在橋上看着她回頭,看着她走下橋,看着她進了茶館才轉身回客棧。
他是衝動的,又是理智的。他清醒地知道,以他的年紀還在如此執着愛情是會令很多人覺得可笑的。甚至,更有些人會懷疑他乃至雲沐的目的和用心。可,人最珍貴純淨的情感一定要和年齡,地位,金錢這些東西掛上勾麼?不可否認,這些都是存在一定的聯繫的,卻並不是必然聯繫。
他知道自己做出的選擇並不一定對,但是對錯的評判標準又是什麼?很多人拿着‘道德’這樣的詞彙叫囂着,可是在這個道德底線越來越薄弱的社會,那些叫囂的最大聲的人卻往往是最缺少那兩個字的人。
他的情感是真誠的,迸發自內心的,對雲沐他不存在一點愛之外的‘壞’心思。情感的到來是不能由人的內心和理智控制的,他也知道自己做的並不能算得上全對或完美,但目前,他對得起自己的情感,也對得起雲沐的情感了。
雲沐躺在被窩裡,窗外還能見到大紅燈籠散發出來的暖光,她不自覺得笑着,伸手去撫摸自己的眉心,似乎連指尖都帶着那份暖意。
帶着笑意,雲沐進入了夢想,睡了這麼久以來最是安穩最是甜美的覺。
早起,吃過早飯和母親說去找同學,她懷着期待和一絲絲不安去找耿介。
穿着深灰色羊毛衫的耿介給她開門,似乎剛洗漱過,頭髮還沾着點水。看見他臉上溫和的笑容,她才真的將心底那絲不安消除。不是夢,不是幻想,他真真實實的出現在她面前。
她看着他將早餐吃掉,坐在陽臺的藤椅上,外面陽光燦爛,將冬天的寒意驅散了幾分。就連偶爾吹過的風,都不再顯得那麼凜冽。
他端了熱茶給她,坐在她旁邊。“冷麼?”
她笑着搖頭,手裡捧着的茶杯灼熱。陽光灑在他的頭髮上,髮根微白,讓她覺得莫名的溫馨。
耿介喝了口茶,側臉去看坐在身邊安靜的女孩子。他希望她瞭解自己,更希望知道自己的過往,能夠給她安穩的感覺。
“想聽聽我這些年的事兒?”他徵詢她的意見,看見她眼睛亮晶晶的笑着點頭。
“我父親是蘇州人,母親是金陵人,都是參軍的。我出生在金陵,十歲之前一直沒離開過。後來父母離婚,我跟着母親,她工作調動到首都,我自然也跟着過來。”耿介說着,感覺手上一暖,雲沐把自己的手塞在了他手心裡。
“我母親是個比較強勢的人,和父親本就不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婚後感情並不好,離婚不失爲對兩個人都好。”他緊了緊握着她的手,笑着說。“後來我母親再嫁了繼父,我就有了一個同母異父的妹妹。十五歲的時候,□□。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就下了鄉。剛好家裡也有變動,母親妹妹隨着繼父去了寧夏。我是家裡最後一個離開的,變賣了家裡剩餘的值錢東西,去交還了公房鑰匙。母親留給了我一塊瑞士手錶,以便有急需用錢的時候可以兌現。”
他抽出一支菸,點燃,深深的吸了一口。雲沐透過煙霧看見他的眼睛,帶着時光打磨和歲月沉澱的沉穩滄桑。他的目光悠遠,似乎帶着回味和懷念,她永遠體會不到那種感覺,因爲不曾經歷過。
“我下鄉的地方在山西,同去的還有許多同學,在那個地方,一呆就是近十年的光景。從十五歲到二十五歲,每天做的最主要的事情就是幹活,看書。春天播種,夏天除草,秋天收割,冬天最閒,偶爾和同學一起去集市上轉轉,就是最好的消遣了。”他一根菸已經吸完,點了一根繼續。
“20歲的時候談了第一場戀愛,女孩是鄰村的,也是下鄉的知識青年,比我大一歲。那會兒太小,離家又太早,渴望溫暖。24歲的時候分手,她返城,我還未動。”他把菸頭按滅,給她的茶杯裡續上熱水。“冷麼?冷就進去說。”
雲沐笑着搖搖頭,看着他深邃的眼睛,覺得自己的心一點點沉了進去。“不冷。”
他點頭,將她的手仍舊握在手心裡。“後來□□結束,我就又回了首都,家人卻還在寧夏。回城後進了國企,做汽車修理工,第二年就恢復高考了。這些年我在鄉下也沒忘記讀書,在工廠也是邊工作邊學習,就去參加了考試,考上了人大。”
耿介喝了半杯茶,又點了根菸。“那時候年輕氣盛,充滿激情,頗有些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味道。”他說着,笑着搖搖頭,似乎又想起了年輕時的許多事。
“那時,我們關心經濟,對這個國家充滿希望和動力。還讀研究生的時候我們幾個人在莫干山上,住在一棟樓裡,幾包煙,幾個板凳,能整宿整宿的神侃。那時候我們參加全國中青年經濟科學工作者學術討論會,與會者很多,年輕人思路清晰,頭腦靈活,就是在這個莫干山會議,發起者提出生產資料價格雙軌制改革建議,最後被中央採納並完善成爲雙軌制改革方案,爲中國的市場經濟體制的建立奠定了基礎。這些還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耿介感慨着,看着一旁似乎陷入思緒的雲沐。
“是不是覺得枯燥,不喜歡聽?”他揉揉她的頭髮,溫和的問。
沐沐搖頭“我喜歡聽,只是在想那時候的耿先生是什麼樣子。”
耿介哈哈大笑起來 ,那笑聲中的愉悅藉着風吹出了很遠很遠。
他在這座古鎮停留了三天,她帶着他走她曾經走過的青石路,石板橋,帶他吃她愛吃的小吃。然後坐下來,喝着茶,聽他繼續說他的前半生。
她入迷,着魔。她的耿先生是那一代人的縮影,更是那一代人中的佼佼者。她似乎隨着他的訴說,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年輕的耿先生。
她慶幸自己遇見了他,喜歡他,愛他。而耿介,又何嘗不是如此?
她送他離開,在熙熙攘攘的機場大廳。他伸手摸她的頭髮,像是對待小孩子那樣。
“回去吧,自己注意身體。”他撥弄她的馬尾,髮絲一蕩一蕩的。
她踮着腳尖,親他的側臉,笑的像是個偷吃零食的孩子。“再見,很快的。”
耿介不說話,只是把她大衣的扣子扣好。
“我會提前一週回學校,首都中轉。”她笑着說,看見他的手頓了一下,然後擡起來刮她的鼻子,一點都不疼。
“好。”他應了一聲,溫柔極了,眼裡的寵溺似乎滿滿的要溢了出來,看的雲沐心頭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