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 又名槲寄生,象徵着希望和豐饒。我想,這就是父親爲我取這個名字的緣由吧。
我的父親是個嚴肅刻板的人, 母親是蘇州人, 有着江南女子身上一切的美好溫婉。
我敬畏我的父親, 他是個強大而有骨氣的男人。我的祖父算是高官, 祖母是商家女。即便是擁有這樣的出身, 父親在走仕途的時候也沒有動用家裡的關係,當然,不可否認他的出身一定或多或少的幫了他。
父親是長子, 母親是長媳。祖母一直希望母親能生出長子長孫,奈何母親懷的是我, 一個丫頭片子, 祖母一直這麼叫我。
父母只打算生一個, 故而我出生之後祖母看母親便處處不順眼,百般刁難。好在, 父親是在外省任職,每年回家的時間並不多,母親權且忍一忍,也就過去了。
祖父是個甩手掌櫃,家中事情悉由祖母做主。從懂事起, 我就沒見過對我同母親和顏悅色的祖母。
正因爲這樣, 我從小就會看人臉色, 在祖母面前從不會有錯處被她抓住。大概也因爲這樣, 祖母便更加着緊的盯着我, 似乎我犯了錯,就是她老年人生中的一次獲勝一般。
可惜, 讓她老人家失望了,我從沒被她抓過錯處。
也許就是這樣經意不經意間的和老太太鬥智鬥勇,我早熟,比同齡人更沉靜,看事情更透徹。
不過,都說修道成仙要歷劫,其實不然,凡人也有凡人的劫。我的劫,在十四歲那年出現。
娉娉嫋嫋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我遇到陳力,卻不是二月初的時候。
那一年很冷,前幾天下了一整夜的雪,落在地上厚厚的一層,足有五六釐米深,踩上去咯吱作響。
我從學校走回家裡,身上穿着羽絨服,帶着帽子圍巾口罩和棉手套,捂的像只狗熊。
呼出的熱氣順着口罩上方鑽出,眉毛上便結了薄薄的一層白霜,瞬時間就好像人也老了一般。
還有幾天就十四歲的少女,此時正是發育的最佳時期,身體已經開始抽條。不過,現在可看不出什麼來,因爲穿的太多。衣服過於的厚,走路都有些費勁兒,等好不容易走進院裡到了自家樓前,身上已經出了細細密密的一層汗珠。額頭上也是,黏膩在皮膚和帽子之間,有些刺癢。
我不敢摘了帽子,怕吹了風感冒,只能上樓快點往家走,也好早些擺脫這些枷鎖。到了家門口,拿了鑰匙開門,竟然難得的聽見父親的笑聲。
我脫了鞋進去,一邊摘帽子圍巾,一邊順着笑聲尋去,就看見了他。皮膚微黑,劍眉朗目。他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夾着煙,臉上帶着笑,很溫和。
他吸引了我,我知道是他身上那股滄桑吸引了我。我喜歡這樣的人,有故事的人,而他恰巧是。
母親一邊接過我手裡的帽子,一邊讓我叫他陳叔叔。我知道他,那個喜歡冒險,四處旅行,父母曾幾次談起的陳力。
我張嘴,還沒叫出口。他已經放下酒杯衝着我招手,嘴裡叫着“卿卿”
這,是我的小名。
他的聲線略低,帶着一股異域的味道。從他嘴裡吐出的我的名字,在那一瞬間植根在我的心頭,生根發芽,開出名叫暗戀的花。
是的,我暗戀他。從即將十四歲開始,一直到十八歲他結婚,我都天真的以爲着,終有一天他的新娘會是我。
我爲他學會做菜,爲他情緒突變,爲他輾轉難眠,可無論怎樣,這些都是見不得光的暗戀。而他,終究不是屬於我的。
他戀愛了,在我十七歲讀高一的時候。他住在我家樓上,女朋友常來常往,每每看的我似要肝腸寸斷。
我住校了,母親不同意,父親卻極贊成。我假期打工了,很晚纔回家。這些,不過是因爲不想見他,更不想見他的女朋友。
在打工的花店,我認識了木嚴,離異的中年大叔。本以爲他和老闆娘是一對兒,後來才發現自己錯的離譜。而他,竟然對我有興趣。
我不傻,正相反,我很聰明。我看得出他不過是好奇,逗弄小孩兒的成分更多些。
可是,人有時候確實很奇怪,最終的目的總是要偏離最初的軌道。我和他糾糾葛葛,就這樣從高中一路走上了大學。
認識雲沐是必然,也是我大學生活中難能可貴的收穫。她是我所欣賞的女孩子,恬靜秀美,骨子裡卻透着固執。她和我不同,她是透明的,而我,我有很多邪惡的時候。
大概正是因爲不同,纔會彼此吸引吧。我們成了好朋友,我也見證了她的愛情。
看見她輾轉反側的時候,我就猜到了她喜歡的那個人必定有什麼不妥,我也知道,她抗拒不了愛情的吸引力。
果不其然,我猜中了。新學期回來的她容光煥發,整個人都變得更有活力。對於年輕的女孩子來說,這樣的改變無疑是因爲愛情。
我很榮幸,成爲了她第一個,可能也是唯一的一個傾聽者。聽完了,我久久回不過神來。愛情是什麼?這個詞本身就是虛無飄渺沒有什麼固定含義的。每個人賦予它什麼樣的意義,它就是什麼。
看着她年輕的臉上那因爲愛而迸發出的光彩,我只能在心底輕輕地嘆息。這樣年齡差距如此之巨大的戀情,所要面對的何其難。僅僅是她的父母,便已經是一道難以逾越的鴻溝了。
而看似柔弱的沐沐,的確在骨子裡有着倔強和堅韌。那場流言,換做任何一個女生想來都會哭一場吧,可她沒有,半滴眼淚都沒落過。她像寢室樓後那顆挺拔的白楊,迎着風屹立不屈。
第一次看見耿先生,看見他們站在一起,我心裡有種微妙的感覺,好像這兩個人是融在一起的,融進了彼此血脈中的。那種包圍在兩個人周圍的氛圍,讓人覺得連插入一根針都覺得困難。
他們很幸福,雲沐的臉上洋溢的笑臉燦爛無比。她也在改變着,褪去稚氣,變得更有魅力。
我看見了兩個人的婚紗照,濃濃的愛意似乎能透過照片傳出來,身爲朋友,除了祝福我不知道還能說什麼。
可,命運是殘忍的,他賜給了你人間最美最珍貴的東西,卻在迴轉身的時候又把它抽走。
那年夏天很熱,站在窗前我似乎能夠看到外面地磚被太陽炙烤後蒸騰而起的熱氣。知了在樹上不知死活的叫着,一聲聲的惱人厭。
我接到了雲沐的電話,她的聲音還和以前一樣,很平靜,就像以往和我聊天的時候那樣。
她說,耿先生消失了,就好像他從來沒出現過一樣。
如果,不是他的遺囑裡把那所房子留給我,我都懷疑我是不是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一夢三年。
車禍的死亡率挺低的,可爲什麼偏偏他就沒了?
我以爲我畢業了,無論怎麼和父母商量,對抗都好,總是能嫁給他,成爲耿太太的。
冬青,我好想他。
她一句一句的說,聲音平靜的讓我覺得害怕,無需詢問,我聽出來是耿介車禍去世了。這個消息太突然,我就愣在那聽她一句句的呢喃着。
冬青,人生太短了,也太無常,好好和木嚴過日子吧。
這是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就掛了電話。我撥回去,已經關機了。
我連句安慰的話都來不及對她說,其實,安慰的話說再多也沒有什麼用,這個世上從來不存在感同身受。
這個電話讓我不安,我知道她家住在哪,因爲之前曾經去玩兒過一次 。我訂了機票,明天飛過去。我想這個時候,她總是需要人陪着的。
我不曾想到,和我的那通電話,是我在這世上最後一次聽到她的聲音。
飛機落地時是中午,再搭車到她家,已經是下午兩點。
她家住在四樓,爬到三層半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女人哀絕的哭聲,我的心一緊,提起來,頭皮都發起麻來,我祈禱着千萬不要是我心中所想的那樣,一邊跑上樓。
她家的門開着,有進進出出忙碌的人,我看見跪坐在客廳裡抱着雲沐哭的她媽媽,我看見她懷裡雲沐蒼白的臉。
我知道,最不好的事情發生了。
我走過去,蹲在她身邊顫着手去握她的手,涼的。像冬天的冰那樣涼,我不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還是真的那樣涼。
雲沐爸爸發現了我,他一下子好像老了二十歲,脊背塌了下來,臉上也多了許多皺紋。
他紅着眼睛看妻女,眼淚就在眼眶裡轉着。他說,冬青,你知道沐沐爲什麼·····自殺麼。
他艱難地說出自殺那兩個字,讓人覺得好像一出口他的半條命便跟着飄沒了一樣
我的嗓子因爲流淚和說不出的憋悶而隱隱發着疼,卻還是說了我所知道的。
我看見雲沐爸爸的眼淚像開閘的水一樣奔出來,一下下拍打着雲沐的身體,一聲聲的罵着她不爭氣,不孝。
雲沐媽媽哭的說不出話來,沒一會兒暈了過去。屋子裡人仰馬翻的把她擡進去躺着,有人去小區門口找醫生。
雲沐爸爸抱着女兒頭埋在她身上一聲聲的叫着沐沐,聽的人心翻了幾個跟頭,攪的疼。
有人上前勸,總是要讓孩子安穩的去了,儘早入土。就是儀表着裝也是要打理的。
他恍若未聞,抱着女兒不撒手,幾個人連勸帶拉,總是拉開了他把人擡到了一邊。
我突然有種感覺,這個家好像一夜之間就這麼敗了,垮了。我沒看見輝輝,想來是他太小,不知送到了誰家裡。
我擦了眼淚,看着忙的亂七八糟的人和坐在那傻愣愣的雲沐爸爸,只能先去看一眼昏着的她媽媽。只是背過氣兒去了,還好,醫生給掛了針,這會兒睡了。臉上的淚水還沒幹,頭髮凌亂的散着,再也不復我當初所見的優雅從容。
我嘆了口氣,沐沐這樣做,對麼?
我走進她的房間,牀頭櫃上放着幾個藥瓶,都是安眠藥。我不知道她是如何隱忍着藥吃下去的痛苦的,更不敢在心裡妄加評論她的對錯。
我坐到她的牀邊,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除了心疼她,心疼她的父母,還有茫然。
這樣慘烈決絕的跟隨而去,值麼?對麼?
沒人回答我,能回答的人早就已經去了。看了眼身後凌亂的牀,是不是她痛苦掙扎是留下的痕跡?
我起身,彎腰去將這些痕跡撫平,卻在枕下摸到了信,我不願意稱它爲遺書。
爸爸媽媽
我很抱歉,不敢奢求您們的原諒,我是個不孝的女兒,自私又涼薄!
我愛的那個人,我的耿先生去世了。您們是知道我戀愛了的,爸爸您看到了我這兩年來的改變對不對?是因爲他,因爲耿先生。
我努力變得優秀,想更加的配得上他,可是在我還沒來得及成爲耿太太的時候,他卻離開了我。我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沒辦法。
我明確的知道自己這樣做對不起很多人,對不起爸爸媽媽,也對不起他。他一定希望我好好活着,甚至希望我帶着他留給我的房子和錢去嫁人,忘了他,快樂的生活。但是我不能,我做不到。從遇見他的那刻起,他就是我努力生活的意義。
失去了他我的生命就失去了所有色彩。我腦子裡全是他的影子,耳邊是他的聲音,我整夜無法安睡,黑暗裡是他蒼白的臉。他的臉上身上到處都是血,我替他疼,疼到骨髓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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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他在召喚我,即便我心裡明確的知道耿先生永遠不會這麼做,他一定是希望我健康快樂長壽。可我忍不住想要靠近他,無論他在哪裡。我想要的溫暖只有他能給我,我想要的只有他,我能做的,僅僅是去找尋他,無論他在哪裡,無論他在不在···
爸爸媽媽,我很抱歉,我知道我說再多都不能彌補我給您們帶來的痛苦,可是,可是我愛他,愛他勝過我的生命。
你們還有輝輝,不要因爲我而難過太久,去找他,我是快樂的。
最後,我想請求爸爸媽媽,將我的骨灰同他的葬在一處吧,我不想同他分離,不想。
信不長,我匆匆幾眼便看完了,信封裡還裝着骨灰的寄放地點和墓地的地址等。
信,雲沐的父母看了,雲沐媽媽抱着女兒不讓去殯儀館,最後是雲沐爸爸拉開她,哭着說,只當沒生過她吧。
雲沐媽媽撲在丈夫懷裡痛哭,一邊捶打着丈夫的肩膀,一邊說那是她十月懷胎盼着的孩子啊。
沒有葬禮,火化後的雲沐的骨灰由她的父母抱着,在首都那塊她親自挑選的墓地和葬在了一起。墓碑上的照片是她錢包裡放着的兩個人的婚紗照,墓碑簡簡單單的刻着耿介,雲沐之墓,旁邊是生猝年和立碑日期,再無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