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西城門口。太史信望着空中盤旋的一羣烏鴉發愣。離京幾個月,他太史信又回來了。太史信經常離家在外,以往一年多不回帝都也沒什麼感覺。今日再來,他沒有“玄都觀裡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後栽”的豪氣,只有罪臣回京的苦澀。這一路上,寧秀伊帶着他輕裝簡行,給全戎省下了不少經費,卻幾乎是晝夜兼程。這麼急着趕路,定然是女皇陛下的意思,至於其中的緣故,太史信並不關心。
寧秀伊擡頭看了一眼烏鴉,淡淡笑道:“相傳,我族先祖出行遇險,被烏鴉搭救。先祖傳下話來,今後不許捕殺烏鴉,反而要時常供奉。很多人不喜這些烏鴉,它們對我卻是喜鳥。”
太史信點點頭:“殿下回到了帝都,自然會有好事發生。咱們進城之後直接面聖嗎?”
“回家,”寧秀伊寵溺地摸摸“金龜子”,“今日中秋,陛下的意思是你直接回家,不得有誤。”
太史信抱拳:“遵命。”怪不得趕得這麼急,原來是要回來過節。太史信心底對陛下有了一丁點感激。至於女皇會不會有什麼其他的安排,他就不去想了。
進城之後又走了一段,太史信就向寧秀伊行禮道別,把馬也還給她,徑自回家去。獨自一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深深呼出一口濁氣,打量着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從家門口到路口的這段距離,原本就不紅火的店鋪依然冷冷清清,賣滷肉的店面縮小了一半,養了一羣託尼的剃頭鋪子則直接關門大吉,那家汴梁包子鋪倒是稀稀拉拉還有幾個食客。
太史信走到家門口,伸手在門上輕敲了三下。
院子裡很快有動靜,兩個人過來開門。太史信從腳步聲發現來開門的並不是自己父母,眉頭微微一皺。
院門慢慢被打開。開門的人看到太史信,都是滿臉驚喜,一個欠身行禮,一個直接伸手過來攬太史信。
“公子!”
“弟弟!”
太史信連忙後退兩步,又仔細看了看面前的兩個人:“你們倆?!”
原本應該在幷州的拓跋青兒和李霜,此時正在太史信家裡。
“兒子你回來了?”來到門口的太史夫人看到兒子,直接把太史信拉進院裡。她很不見外地把兩個姑娘也拉過來:“臭小子回來了,你們倆可甭忙活了。一會兒讓他給你們捶捶背揉揉肩。”
拓跋青兒和臉上戴着面紗的李霜得意不已。太史信不甘心地看着她們,輕聲說:“做夢。”
拓跋青兒在太史信手上使勁擰了一下。
“你怎麼跑回來了?”聞訊而來的太史德打量着兒子。
“皇上口諭,讓我回來。”太史信向父親行禮。
“啊,”太史德連忙扶住兒子,“回來好,回來好。”
太史信看向拓跋青兒和李霜:“你們倆怎麼在這兒?”
“哦她們啊,”太史夫人親熱地拉過李霜和拓跋青兒,“她們一個說是你姐姐,一個說是你的貼身侍女,要來照顧你爹和我。啊呀,娘這麼大人了,還會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兒?咱家地方小,就讓她們住你房裡了。”
“她們住我房裡,”太史信揉了揉自己的額頭,“那我怎麼辦?”
太史夫人像看傻子一樣看着兒子:“你當然和她們住一起。怎麼,臭小子,人家都不嫌棄你,你還敢不樂意啊?那你住茅房也行。”
“媽,”太史信無奈地看看父母,“我這兒子是不是買菜送的?”
太史德似乎想起了什麼:“你是買肉送的。”
雖然李霜和拓跋青兒不好意思在太史信父母面前開懷大笑,但她們即使捂着自己的嘴依然沒能忍住:“哈哈哈哈。”
“你看呀,”太史夫人突然語重心長地說,“這兩個姑娘,長得這麼美,性子還好,這些日子你不在家,多虧了她們照顧我和你爹。她們願意跟着你,是你修來的福氣。你就把她們一起娶回來吧。”
“這都哪兒跟哪兒啊,”太史信一頭漿糊,忽然想到了終結話題的好理由,“咱們太史家有祖訓,不準娶側室。”
太史德一臉茫然:“有這祖訓?爹怎麼不知道。”他沒有管目瞪口呆的兒子,轉身去廚房燒菜了。
“別聽你爹瞎掰,”太史夫人過來看看兒子,“確實有這樣的祖訓。你爺爺當年說過,這祖訓管到你爹,管不得你。”
太史信覺得自己一定是被算計了。他有點懷疑眼前的爹孃是不是別人假扮的。
太史夫人塞給兒子幾兩碎銀,又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愣什麼,添幾個菜,打點酒回來,快去!”
正在偷笑的李霜和拓跋青兒互相看了一眼,心有靈犀地做好了分工:
“阿霜去給伯父打下手。”
“青兒和公子一起買東西去。”
太史信正要開口,忽然聽到有人敲門,轉身就去開門。
來的人是女皇身邊的女侍郎殷大俠。她進門沒看到身在廚房的太史德,於是跟太史夫人行禮:“夫人,勞煩跟老太史說一聲,一會兒陛下過來用膳。”
“遵命。”太史信和母親一起行禮,心中暗暗罵個不停。這時候跑過來搗亂,連個中秋團圓飯都不讓吃好。他對女皇的一丁點感激盪然無存。
“夫人和老太史不用費心,”殷大俠又補充,“做幾個家常菜就好。一會兒御廚會帶飯菜過來。”
太史信心中繼續罵個不停。
御膳房裡的御廚,功底自然不同凡響。但是御廚水平高超不耽誤做出來的飯菜味道不佳,問題出在太醫院。爲了保證君主身體健康,太醫們要求御膳房的菜餚清淡平和。毛血旺可不能吃,那麼油膩上火的東西,陛下吃了口舌生瘡;烤肉吃一小塊就行了,這東西吃多了對陛下身子不好;早膳也別想炸糖糕啦,又油又甜,陛下小心消渴症。等御膳端上來了,還要經過層層試毒。那些原本應該趁熱吃的菜餚,被放涼之後才能入口,味道自然差多了。
“我幫着你爹燒菜,”太史夫人看了一眼兒子,“你抓緊時間跟媳婦兒們聊聊。”
太史信剛想開口,被走向廚房的母親狠狠瞪了一眼,只好閉嘴。
“公子,”李霜明亮的眸子閃過一絲嫵媚,“你外出多日,陛下命奴婢來照顧老太史和夫人。”
“我也不知道弟弟你什麼時候纔回上郡,”拓跋青兒狡黠地一笑,“就跟着霜姐姐一起來咯。”
太史信忽然想起了之前的事情,看向拓跋青兒的腳踝:“青兒你的腳沒事了吧?”
拓跋青兒在太史信腳上踩了一下:“早就沒事兒了,多虧了霜姐姐。”
太史信恭恭敬敬地行禮:“多謝你們倆這些日子照顧我父母。”
李霜連忙拉住太史信:“公子見外啦。”
拓跋青兒倒是一點也不客氣:“確實得多謝我們,明天就帶我們出去玩一天好了。”
太史信還沒做出反應,就看到一人推門進來:“太史將軍和紅顏知己久別重逢,好熱鬧啊。”
太史信一聽聲音,直接跪下叩頭:“微臣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李霜和拓跋青兒也連忙跪下行禮。
太史德和夫人聽見動靜,也從廚房跑出來行禮。
女皇秦峻扶起太史德夫婦:“伯父伯母請起。朕就是過來和家人吃個團圓飯。你們也平身吧。”她今天是紫色唐褙子加襦裙的搭配,淡化了年輕帝王的凌厲,看起來彷彿郊遊回家的閨秀。
太史信起身,看到女皇身後跟着小羽和墨兒。墨兒一身墨綠勁裝,表情嚴肅。小羽穿着淡黃的交領上衣和紅色馬面裙,衝太史信眨巴眨巴笑成月牙形的大眼睛,算是打招呼。
一羣宮女魚貫而入,把桌椅、食盒搬進來。太史信家的正堂不大,那些宮女就直接把桌椅擺在小院裡。太史信看着那些食盒被層層打開,看到瓷盤的下邊露出點燃的蠟燭,心情稍微好了點。有了蠟燭,從宮裡遠道而來的菜餚不至於那麼快就涼透。
桌子不算小,但只配了四把椅子。女皇秦峻也不客氣,直接入座,伸手示意太史信一家三口也都坐下:“快坐下。還是這種圓桌好,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熱熱鬧鬧的。”
小羽和墨兒各自拿出銀筷子,把每個菜都夾出來嚐了一點。
太史信起身行禮,叫上李霜和拓跋青兒:“我帶她們倆去廚房把菜端來。”
女皇微微頷首,並不言語。
太史信領着拓跋青兒和李霜進了廚房,輕輕把門掩上,從隨身口袋裡拿出一塊油紙包着的醬牛肉,切成兩半:“這頓飯吃不安生,你們倆趕緊吃點牛肉墊墊,我來盛菜。”
李霜聞了一下噴香的醬牛肉,笑意盈盈,小聲道:“謝謝公子。”
拓跋青兒直接咬了一口牛肉:“你變聰明瞭,還知道隨身帶着牛肉。”
太史信雖然烹飪技術極差,但盛菜非常麻利。他把一盤雞蛋炒辣椒裝到盤子裡,頭也不回地說:“出門在外,飯館不好找,我不隨身帶着吃的,就該餓肚子了。”
兩個姑娘自然知道一會兒要餓上半天,自然也不講什麼斯文,迅速把牛肉吃完,又在太史信的提醒下洗了一下嘴,這才端起盤子和太史信出去。
太史信和兩個女生把短時間趕製出來的三盤菜擺在桌上。太史德歉意地笑笑:“臣愚鈍,只做出來這幾盤菜,陛下見諒。”
秦峻看到那三盤菜,眼前一亮:“辣椒雞蛋,早上還可以拌在粥裡吃。清蒸茄子,酸味爽口。豬油炒青菜,小時候可以吃半盤。”
太史信不打算聽女皇憶苦思甜。他衝墨兒伸手:“銀筷子。”
墨兒心領神會,給太史信拿了銀質碗筷。
太史信可毫不客氣,把每道菜都夾出不少,直接大口開吃:“我來試毒。”
太史夫人打了一下兒子:“不像樣,菜都讓你吃完了。”她嘴上這樣說,眼中卻滿是心疼。饞成這樣,兒子是多久沒吃家裡的飯了?
站在一旁的拓跋青兒看看太史夫人,又看看太史信,默默紅了眼圈。這麼溫馨的家,真是讓人羨慕呵。李霜悄悄握了一下拓跋青兒的手,以示寬慰。
又有宮女端過來一個大月餅,切成幾塊。太史信也不客氣,直接夾起一塊就放入口中,嚐出了椰蓉的味道。
女皇拿起一塊月餅,卻並未放入口中,幽幽地說:“咱們好多年沒吃過團圓飯了。”
太史德謹慎地開口:“陛下日理萬機,微臣實在不敢叨擾。”
還沒等女皇開口,太史夫人就輕輕握住她的手:“孩子,以後你什麼時候想回來,提前說一聲,我多做幾個你愛吃的菜。”
女皇看着太史夫人,露出了小女孩一樣的笑臉:“伯母,那你可別嫌我來的勤。”
太史夫人輕輕摸了一下女皇如雲的秀髮:“這麼好的姑娘,誰會嫌你來得多呀。”
太史信心裡嘀咕:“我嫌棄。她一來,吃飯就變成了煎熬。”他瞟了一眼秦峻的背影,心底突然一震。
那一年,還沒改名的女皇也是穿着今天這樣的紫色衣裙,梳着這樣的髮型,和太史信一家在這個院子裡過中秋。那天晚上,伯父伯母睡下後,秦浣瑤還在和她的太史哥哥一起看月亮數星星。秦浣瑤仰頭看着那隱隱約約的月桂影子,小聲說,好想知道月宮裡的嫦娥是什麼樣子的。太史信當然沒見過嫦娥,也無法描述此前在畫卷中看到的嫦娥形象。他想了想,認真地說,嫦娥長得很美很美,浣瑤這麼好看,媽媽也一定很美,嫦娥和浣瑤的媽媽長得差不多。秦浣瑤沉默了一會兒,眼中淌下淚來,說,自己沒見過媽媽。那一晚,太史信哄了秦浣瑤半夜,最後兩個人在一張小牀上互相枕着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