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軍閉營數日, 這日韓嶺至平仲城前叫陣。耿新自請出戰,策馬陣前,韓嶺卻調頭回營。耿新十分納悶, 收兵回城。次日鍾鑠又到城前叫陣, 蔡戊派耿新出戰, 鍾鑠仍是不戰而歸。蔡戊問耿新敵軍究竟何意, 耿新也說不出所以然。乾軍又至, 蔡戊令耿新再戰,並親自登城督戰。
耿新催馬出城,見鐵牛立馬陣前, 他拔刀在手,正待交鋒, 鐵牛又撥馬欲回。耿新急道:“鐵大哥留步!”鐵牛勒馬轉身, 喊道:“我不與你打!”耿新道:“不打也可, 我有話與鐵大哥說,且慢回營。”說着, 還刀入鞘,一夾馬肚,趕到近前。兩人馬頭交錯,站在陣中。鐵牛瞪着他,氣呼呼地說:“你要當叛將, 還叫我什麼大哥?”耿新面有愧色, “我雖與你們分道而行, 同袍之誼卻不敢忘, 你仍舊是我大哥。”鐵牛冷着臉, “這文縐縐的話我聽不懂。我只問你,你還認我、認韓嶺、認鎮北侯、認殿下嗎?”耿新默然片刻, “當然。但兩軍交戰,各爲其主,不容我手下留情。”鐵牛呸了一聲,“你這吃裡扒外、忘恩負義的傢伙!要不是殿下不許我與你交戰,我非要把你抓到殿下跟前,看你怎麼有臉面對殿下!”耿新詫異道:“殿下不許你與我交戰?爲何?”鐵牛說:“我怎麼知道?殿下只說,刀兵無眼,若遇你出戰,便叫我們回營,免得自相殘殺,徒增傷悲。”又指着耿新怒斥道:“耿新,你要覺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便只管與我們爲敵!”說罷撥馬回營。
耿新心中五味雜陳。鐵牛說乾王顧及“刀兵無眼”,不願他們“自相殘殺,徒增傷悲”,耿新是深信不疑的。他太瞭解鐵牛,憑鐵牛的拙嘴笨舌,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必是複述乾王之言。時至今日,乾王竟還記掛着自己,還顧念着往日舊誼,又感傷又悲楚。
蔡戊在城頭看得奇怪,等耿新回來,問:“敵將與你說了什麼?”耿新自覺不便將原話告知,便搪塞道:“也沒什麼。我……我只是斥責一番。”蔡戊不再出聲,心中卻大大不信。他在城頭雖聽不到兩人言語,但觀耿新狀似親厚,敵將也分明把他看做自己人,不戰不擒,哪像斥責之言?
蔡戊疑心耿新與乾軍聯手做戲,再戰便不派耿新,改派心腹大將甘疆迎敵。甘疆與裘鞏兩人一番激鬥,裘鞏不慎被對方大錘磕飛長刀,落荒而逃。甘疆大喜,急率大軍追趕。耿新聽聞,忙告於蔡戊,乾軍此爲佯敗,必有埋伏,不可追擊。蔡戊置若罔聞。
甘疆追出數裡,到一處草深林密之處,道旁突然殺出一路乾軍。甘疆知中了圈套,欲要撤退,後方也殺出一路乾軍,將回路截斷。這時裘鞏從前方折回,三路夾擊,甘疆無路可逃,只得束手就擒。
蔡戊失了一員大將,十分煩悶。這時兵士來報,乾王親自出戰,蔡戊拍案而起,喝道:“天賜良機!必要一舉擒之!”看看左右,除了耿新,也沒人可與乾王匹敵,只得又把耿新叫上,囑咐道:“務必拿下乾王!”耿新面有難色,遲疑道:“屬下恐不能勝任……”蔡戊厲聲斥道:“難道你重逢舊主,又生二心?”耿新怒道:“我若生二心,你平仲早已不在!”奪令而去。蔡戊氣得臉色鐵青,稍坐片刻,忽又出帳登城。
耿新出城,見乾王站在陣前,黑甲黑馬,一如當年英姿。他定定心神,催馬上前,揚聲道:“殿下可近前一言?”他心中仍一如既往將乾王作爲主君,故而出聲便同從前一樣喚做“殿下”,語氣也甚爲恭敬。
乾王向他招了招手,“有話過來說。你想誘捕於我,也沒那麼容易。”
耿新觀乾王所立之地離平仲城甚遠,若自己近前與乾王說話,難免又引起蔡戊猜疑。便說:“屬下決無此意。只是殿下離乾軍太近,我……”
乾王手指後方,“你放心,這都是你曾經的兄弟,不會射殺於你。倒是你那裡,我信不過。”
耿新覺乾王所說也有理,他必定擔心蔡戊在城頭伺機放箭。便不再多言,一提繮繩,走到乾王跟前。乾王冷冷地望着他,“怎麼不拔刀一戰?讓我看看你離我兩年,刀法是不是有所精進?”
耿新聽出乾王語中諷刺之意,愧疚道:“屬下不敢與殿下對戰。”
乾王沉着臉說:“你早已不是我的屬下了,不必如此。”
耿新誠懇道:“我雖離開乾軍,但十載恩情永銘於心。”
乾王聞言,似有所動容,“你還記得十載恩情,卻爲何背叛於我?”
耿新在馬上抱拳一拜,“殿下對我恩同再造,耿新沒齒難忘。只是我耿家兩代三人皆爲大梁捐軀,我身爲耿家兒郎,斷無背棄國家之理。忠義不能兩全,惟有舍義取忠。殿下恩情,我來世做牛做馬,必當報答!”
乾王輕輕點了點頭。他明白了耿新的意思,於情,耿新仍心繫乾軍,於理,他卻選擇了大梁。長嘆一聲,道:“如此說來,你心意已決,再無回頭之機了?”
耿新從乾王語中覺出一絲決絕之意,心中感傷,“若殿下肯……肯罷兵歸乾,我辭官削職,也願追隨殿下。”
乾王淡淡一笑,招手命兵士送上兩碗酒,將其中一碗遞與耿新,道:“你我皆知,此言無益。我不願與你爲敵,但你一意孤行,我也只能忍痛絕交。耿新,我與你十載舊交,飲下此酒,便一筆勾銷。你不用記我之恩,我也不會念你之誼。以後是敵非友,沙場對戰,各出全力。是輸是贏,誰生誰亡,全憑本事,無恨無怨。”
耿新雖身歸樑營,但心中無時無刻不懷念乾軍時光,眼下乾王忽然要與其決裂,心中又驚又痛,萬分難捨,急切道:“殿下、殿下……”
乾王靜靜地望着他。他也十分不捨這個一手□□出來的愛將,即便木已成舟,仍願再給他最後一次機會。然而,乾王默然稍待,耿新只喚了兩聲“殿下”,之後再無言語。乾王苦笑一聲,舉起酒碗,“耿新,咱們至交一場,想不到以後要做生死仇敵。從前歡飲無數,今日這最後一碗,也就別再推辭了。”說罷一飲而盡。
耿新心中萬語千言,都堵在喉頭,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事已至此,無可挽回。他眼中含淚,飲下碗中濁酒,苦澀難嚥。
乾王仍舊像從前那樣習慣性地拍了拍耿新肩頭,語氣哀傷,“耿新,你回吧。我們擇日再戰。”
耿新也仍舊習慣性地答:“是。”
乾王又望了他一眼,撥馬回營。兩軍陣前,空空蕩蕩,寂靜無聲,只有耿新一人一馬,形單影隻,乾軍任憑他默立呆望,並不驅趕,也不放箭。他舉目望着營中那熟悉的黑虎軍旗幟,頭上晴空萬里,心中卻如大雨傾盆。
蔡戊在城頭看得分明,耿新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與乾王把酒言歡,親厚有加,不思回還,幾乎只差臨陣倒戈了。這還得了!命兵士喊他回城。耿新入城,蔡戊詰問斥責,耿新也無法據實以告,只是簡單地說他欲勸降乾王。蔡戊怒喝:“一派胡言!你膽大妄爲,違逆軍令,若不治罪,何以服衆!來人!給我拖下去重責八十軍棍!”耿新並不求饒,咬牙硬挺。這八十軍棍若是實打,非把耿新打殘了不可。好在執杖兵士念其平日厚待,高舉輕落,儘管如此,耿新也被打得皮開肉綻,動彈不得。
耿新被杖責一事很快傳到乾王耳中。乾王見蔡戊果然中計,欣喜之餘也不禁喟嘆。
甘疆被捉數日,一直看押在帳中,既不殺也不審,令他迷惑不解。這日乾王忽然設宴款待,段銷作陪,席間勸甘疆歸降,並望其規勸鎮守滿倉的兄長一同降乾。甘疆心道,保住性命逃出乾營爲上。便假意應允。乾王甚喜,與甘疆推杯換盞,要一醉方休。甘疆可不想被灌得人事不知,飲過幾巡,便裝醉不支,歪倒在案邊,鼾聲漸起。
乾王喚了幾聲,甘疆只當不聞。乾王舌頭髮直,語中也有了幾分醉意,嗤笑道:“你、你看甘疆,酒量太、太淺!這麼幾杯就成醉貓了!”
甘疆並不作聲。只聽乾王自斟自飲之聲,邊飲邊得意道:“蔡戊這老兒絕想不到滿倉不日就會易幟!嘿嘿!”
甘疆心道,想得美!又聽段銷說道:“殿下,甘疆此人可信嗎?若放其回還,他卻趁機歸樑,並不勸降其兄,我們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既未得滿倉,又放虎歸山,得不償失啊!”
甘疆不由一陣緊張。乾王呵呵一笑,語氣輕鬆,“無妨無妨,且讓他前去一試。我看他不像詐降,能不費兵卒拿下滿倉,此機不可錯過。即便滿倉不肯歸降,也無礙大局。平仲已是我囊中之物!”
甘疆心中一驚,忙屏氣細聽。段銷似也十分驚訝,“殿下何出此言?莫非已想到良計妙策?”
“平仲兵廣城堅,實不易取。不過……嘿嘿,若能裡應外合,那平仲還不就如紙城一座!”
“難道平仲樑軍中有殿下心腹?”
“哈哈哈,此人乃是天賜。你道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