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乾軍返回乾州,桂秉一直隨軍,在返乾途中,已遵照卞太后的旨意將乾軍逐步分派於沿途及乾州周邊,只有黑虎軍一萬人及韓義麾下一萬餘人回到了曜城。若金率紅鷂飛騎尾隨乾軍,不日抵達曜城,於乾軍大營之北數裡處紮營。若金留素戈統領紅鷂飛騎,素戈本就是副將,上次若金不在時由她暫領軍務,管理有方,下層軍官都聽她的。
乾王剛到曜城,桂秉便送來朝廷催促動身的旨意,看來卞太后是擔心乾王故意拖延。既然已經決意進京,乾王不願在此時引得卞太后生疑,便集齊一百名忠義死士,決定立即出發。若金剛回到青園,正準備就寢,阿穆過來傳話,便連夜收拾行裝。鍾鑠日間在軍中聽到乾王安置逐項事宜,才知道若金就要赴京了。他雖不知其中內情,但也隱隱猜到了朝廷削藩的意圖,知此去京城,兇險無比,心中惶惶不安。他飛快將手上事務處理完畢,跑到紅鷂飛騎大營,然而若金已然離去,他只得黯然回城。
回到家中,他心緒不寧,無心做事。在院中練了一套刀法,也疏漏頻出。他嘆了口氣,坐在井邊。井水如鏡,映出新月如鉤。他憶起去年自己與若金在院中比試刀法,若金就曾坐在自己坐的這個位置,眼中笑意晏晏,耳下金葉燦燦。後來自己又與她在青園比試踢毽,自己不慎落入水中,若金開懷大笑的模樣,至今難以忘懷。如果她可以永遠這麼開懷,自己情願落水不起。
他忽地站起,疾步出了後門。青園後門緊閉,他推了一下發覺上了鎖,便猶豫不前。小巷空蕩,四下靜謐,不知站了多久,忽然“吱呀”一聲,門被推開,月光溫柔,映得若金如夢似幻。
兩人都嚇了一跳,幾乎同時開口:
“你……”
“你……”
鍾鑠望着若金,她眸中星光閃動,金葉耳環在頸邊微蕩,一時失神無語。若金問:“你大半夜的站在這裡做什麼?”
“我……”鍾鑠總不能說我想□□進去,便反問道:“你又做什麼?”
若金直言道:“我明日要出發去京城了,想去與你道個別。”
鍾鑠不妨若金如此坦誠,微微愣怔,道:“我也是。”若金見兩人又不約而同地碰到一處,會心一笑。鍾鑠接着說:“宮中人心險惡,你要多加提防。”
若金不屑地說:“我纔不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戰場都拼殺過一回,還怕那一個小孩子?”
鍾鑠憂心忡忡地說:“你這樣的性子,才叫我擔心。皇宮是殺人不見血的地方,更比戰場兇險萬分,步步陷阱,重重暗箭,你最不善應付這些陰謀詭計。一定要記住,不可逞強,不可張揚,遇事莫出頭,不要胡亂結交朋友,儘量不要單獨出門,在宮中少說話少走動。凡事要和王妃商量,聽乾王殿下和王妃的話。”
若金知鍾鑠不是多言之人,這會兒雜七雜八說了這麼多,倒像青葙每每囑咐自己的樣子。她知道鍾鑠是放心不下自己,雖然覺他有些羅嗦,但心中暖意融融。若金笑着說:“你放心吧,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
鍾鑠沉默片刻,低聲開口:“你……你到了京中,可不可以……”此話出口,鍾鑠又覺不妥,話沒說完便住口不語。
若金等了半晌,見鍾鑠再沒接着說下去,問:“可以什麼?”
鍾鑠悶悶地說:“沒什麼。”
若金疑惑地看着他,“你今天好生奇怪,一時羅裡羅嗦,一時又吞吞吐吐。”
鍾鑠望着若金,眼神灼灼,“千萬珍重。我在乾州等着你平安歸來。”
若金從小是個瘋慣了的人,又過了幾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從來只以爲青葙是唯一肯守候她回家的人,而青葙出嫁後也不可能再爲她守候家門了。此刻鐘鑠的話讓若金髮覺,在這個本不屬於自己的乾州,竟還有這麼一個人,願意在此等候自己,讓她倍感溫暖。她忽然覺得這個冷冷清清的青園,也有了家的味道。
乾王與桂秉一行離開乾州,南下赴京。正是初春時節,草長鶯飛,桃紅柳綠,景色宜人。若金之前從沒有到過乾州以南的地界,這次一路南行,頗覺新鮮。
青葙興致就沒有她這麼好,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到了驛館,備好飯菜,青葙似乎食慾不振,只略吃了幾口,便回房休息了。
乾王隨她回到房間,見青葙正斜倚在牀上,眉宇間有淡淡憂色,不知在想些什麼,看見乾王進來,坐起身子。乾王坐在牀邊,關心地說:“你這幾日總是吃得很少,是不是旅途勞頓,還是飯菜不合口味?”
青葙猶豫着說:“不是。我只是吃不下。”
“你生病了?”青葙搖頭。乾王又猜度着問:“是不是擔心京中之事?”
“我……”青葙看着乾王,欲言又止。
乾王寬慰道:“你不必太過擔心,萬事有我擔着呢。”
青葙低頭默然,半晌輕聲開口:“三郎,有件事我要告訴你。”
乾王開玩笑地問:“好事還是壞事?”
青葙嘆了口氣,“現在看來,不算什麼好事。”她起身看屋外無人,把房門閂上,乾王見她如此小心,臉色也凝重起來。青葙回到牀邊,望着乾王,臉上泛起緋雲一片,目光裡三分嬌羞三分喜悅三分憂愁,“三郎,我……我有了身孕。”
乾王驚喜萬分,“這是大喜之事啊!”
“你高興嗎?”
乾王眼眸閃亮,將青葙擁入懷中,“怎麼問這麼傻的話,這是我們的骨肉啊!我早就盼望你爲我添枝散葉,如今天賜麟兒,我不知多歡喜呢!幾個月了?”
“三個多月了。”青葙從乾王懷中擡起頭來,眉頭微蹙,“這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等入京之後就遮不住了,定會被卞太后發覺。”
乾王這才明白青葙憂心之由。當年,他赴任乾州之時,妻子韋氏正身懷六甲,當時的皇上,自己的父皇,以照顧韋氏及腹中胎兒爲由,宣韋氏進宮扣爲人質。青葙雖不知當年細節,但她接到聖旨時起,必然料到了這種可能。如果青葙是隻身一人,離京的機會還大些,但若卞太后知曉青葙有了乾王的孩子,很有可能也將青葙母子扣爲人質,以逼迫乾王撤藩。乾王心中也是一沉,但臉上仍掛着笑容,“青葙,不用怕,無論如何我都會保護你們母子,不會再讓十年前的事情重演。你安心養胎,不可費心勞神。”青葙見乾王面容鎮定,目光堅毅,稍稍定心。乾王柔聲問:“你想不想吃點什麼?”
青葙搖頭,“總是想吐,沒有胃口。”
乾王笑言:“好歹也要吃一點,不然我們的兒子會責怪他的父王沒有照顧好他和孃親。我讓廚房做一碗開胃的酸梅湯好嗎?”
青葙被逗樂了,“不必,驛館人多嘴雜,不要如此張揚,免得走漏風聲,我還是想能多瞞一日是一日。就叫些點心好了。”乾王出門喊來隨從,吩咐下去。青葙笑問:“你怎麼知道一定是兒子?如果是女兒呢?”
乾王哈哈大笑,攬過青葙,“是女兒更好。我早想要個貼心的女兒了。”
爲免青葙勞累,乾王命緩速行進。又加上聽聞裴家軍已經控制恩州,衆人更加小心,在路上走了將近一個月纔到京城。果如乾王所料,到城外近郊便接到旨意,令乾王將所帶兵士留駐城外。乾王便命手下駐紮在京郊驛館附近,帶了韓嶺及幾名貼身侍從進京。桂秉見已到京城,便放心先入宮覆命。若金是第一次進京,坐在馬車中,捲起簾子,饒有興味地四處張望。見城門高大,街道筆直寬闊,並排走上五六輛馬車也綽綽有餘。街上熙熙攘攘,車水馬龍,兩邊店鋪林立,高樓飛閣,一片繁華景象,比曜城還要熱鬧十分。京城中人早就見慣了各種華麗的車轎,若金他們的馬車甚爲普通,無人理睬,仍是各行其道。若金見路人悠閒說笑的樣子,完全不像是被連綿戰事所累,不禁感嘆說:“將士們在沙場上拼死力戰,而這些人卻好像事不關己。”韓嶺騎馬跟在若金馬車旁邊,笑道:“那是當然。只要沒打到家門口,老百姓們關心的都只是自己的小日子。”
到了王府,管家早已在門前等候。乾王雖久不在京城居住,但管家將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條。這裡與乾王在曜城的府邸不同,地方不大,沒有那麼開闊疏朗,倒有些青園小巧玲瓏的感覺。若金住在王府東院,一進小院,啞然失笑,這裡尤其與青園相似,也有疊石假山,也有金魚小池,彷彿又回到了青園一般。乾王到了王府,稍作休整,便上書請求面聖,不久,太后派人傳來口諭,三日後入宮封賞。
因尚在大行皇帝服喪之期,衆人進宮前都換了素服。韓嶺與管家親自駕車將乾王、青葙與若金送到紫禁城的東熙門外,三人從便門入,至卞太后所居的天極殿外等候傳喚。青葙站在殿門邊,望着那兩扇沉重的紅漆大門,想起自己來京朝賀那年,袁皇后就是住在此宮,當時袁皇后就是在這裡接見的自己,她溫文爾雅,和藹可親。不想短短六年間,人事劇變,物是人非,當年自己是座上賓,而今卻成了待宰羊。如果袁皇后仍然活着,先太子沒有死去,那麼她如今該是玉璽的主人吧。若是這樣,自己、乾王,乃至大梁的命運,都會不同吧。青葙不由轉頭,遙望天極殿前方的昭日殿,那裡本是先皇寢宮,是紫禁城中最高之處,即便從如此遠的距離望去,仍然讓人感覺巍峨壯觀,氣勢宏偉。晨陽照在昭日殿前的白玉臺階上,白晃晃地灼人眼。那裡流過多少血,只有這默然無聲的昭日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