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軟弱,
是單純。
恐懼源於未知,
如果你不害怕未知,
你就無所畏懼。
遇見什麼,迎接什麼,
你創造了它,自然可以控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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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高個走了過去乖乖吃飯,石頭笑了笑,低頭捧起手中瓶子一看,從褲兜裡掏出一根小鐵勺,在身上的軍綠色棉襖上蹭了兩下,再用鐵勺伸進罐子裡撥弄了幾下,居然裡面有六塊鹹魚。南瓜是甜味的,有了辣醬就香多了。
光看着,石頭的口水就從口腔的兩邊涌了出來。一頓吃一塊鹹魚,配點辣椒醬,早餐喝稀飯,隊裡伙食有蘿蔔乾,不用吃鹹魚,有辣椒醬就行,鹹魚留着中飯和晚飯吃,這三天的飯,好下肚多了。
石頭的心裡有點熱熱的感覺,一陣暖意,從心裡擴展到全身,挑了點辣醬抹在飯盒裡的七八片南瓜上。
看着飯盒裡這一抹紅辣醬,突然又想到阿偉和九塊五,這兩天他們可能沒什麼菜,嗯,每人兩塊,一塊鹹魚一頓飯。
石頭回頭衝保管員說了聲,“虎子,等會路過2號卡,跟阿偉說我給他留了辣椒醬。”叫虎子的保管員聽到石頭的話後,嘴裡答應了一聲,“好的,沒問題。”
吃完飯,石頭走到湯桶前,跟掌勺的打了一勺湯到飯盒,咕咚咕咚的喝了下去。這頓吃得爽,舒服。掏出煙,給兩個保管員一人一根,自己又點上。
呼了口氣,瞥了一眼坐在河堤邊的高個子,那傢伙早就把飯盒吃了個底朝天,煙也不敢再點,正坐那看着河面發呆。石頭搖了搖頭,看了下飯簍,那裡有一盒飯沒人領,回頭對衆人叫道:“有誰沒吃飯?”
沒人接茬,“還有誰沒有吃飯。”石頭又叫了一遍。有幾個接嘴的,“都吃了啊,沒見着誰沒吃飯啊!”
石頭轉眼看着虎子,“怎麼多了一盒。”
虎子說:“不知道,從伙房挑過來就是這樣。我數錯了?”低頭拿起飯盒,上面沒有刻名字,飯盒也是新的。
“伙房肯定搞錯了,多拿了一盒,肯定是多拿了,所有的飯盒都會刻名字的,沒有刻,就是伙房拿錯了。”虎子說道。
“給他吧,怎麼樣,虎子,他剛來,個子高,可能真吃不飽。這是伙房的事,一盒飯,也沒多大事。”石頭衝虎子笑下,指了下高個子。
“瞧你面啊,依着我,就弄他。”虎子也笑了笑。
“謝了”,石頭接過虎子遞來的飯盒謝道。
“小事”,虎子答道。
石頭看了下菜桶,裡面還有幾片碎南瓜,又瞧見湯桶已經乾乾淨淨。桶的內壁上還掛了幾片紫菜。打開飯盒,拿湯勺把紫菜颳了下來,放在飯面上,又把菜桶裡的南瓜勺了出來。
轉身對着高個子叫道,“喂,大個子,過來一下。”
高個子沒反應,旁邊一人拿手戳了下他的背,他趕忙看着那人,那人對他說:“領隊叫你呢,快去。”
高個子起身,看着石頭,石頭端着飯盒,衝他招了招手,“過來一下”。
高個子神情緊張的走了過來,在石頭面前站住,也不說話,看了下石頭,眼睛轉向了他手裡的那盒飯,高個子喉嚨動了下,像是吞了什麼下去一樣。
石頭笑了下,“別緊張,是這樣,這裡多了盒飯,菜,也就剩這些了,你要是嫌棄,就別吃,你要是不嫌棄,肚子又沒飽,就給你吃。”說完看着高個子,等着他的答覆。
“領隊,我……我不嫌棄。”高個子有點不好意思。
“不嫌棄就好。”石頭端着飯盒,對衆人說道,“大家都聽着,這裡多了盒飯,是伙房弄錯了,飯盒也沒名字,咱們也不多佔,這大個子開始有些橫,可人家後來也懂了規矩。他剛來,還沒習慣,咱們就把這盒飯讓給他,就當給新人個小禮,行麼,大夥?”
“行,石頭,你安排。”
“沒事領隊,給他吧,別那麼橫就行。”
“石頭,我們都吃飽了,讓給他吧。”
“成,給新人吧。只要他懂規矩就行。”
“給他吧。”
“給他……”
衆人一個個都表示同意把飯給他。
石頭把飯遞到高個子面前,高個子接過飯盒,衝石頭說了句,“謝了,領隊。”又轉對着河堤上散坐着的五十來號人說道,“謝謝了,謝謝大家,謝謝”。
石頭衝他點了下頭,“趁熱吃吧。”說完走到自己哨卡上,坐了下來,靠着哨卡閉上眼睛打起盹來。
正眯了一會,突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向自己靠近,睜開眼睛一看,是那個高個子。石頭正要起身,高個子趕忙蹲了下來,一臉的笑,“沒事,領隊,你就靠着。”
吃飽的人和沒吃飽的人,態度是完全不一樣。沒吃飽和半飢餓又不一樣。沒吃飽,就肯定會鬧事。半飢餓麼,不至於鬧事,但是肯定有怨氣。吃飽了,那肯定就會有些其他想法,思淫慾麼,這裡沒條件,交朋結友,倒是是不錯。高個子,有點開竅了。
石頭沒有起身,高個子彎下腰,坐在地上,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煙,遞給石頭,石頭看了下煙,“我有,兄弟。”
高個子從口袋裡面又掏出一包,拿出個打火機,“石哥,哦不,領隊。我還有一包。”
石頭坐直了正色道,“我不是圖你煙,更不是瞧不上你,你纔剛來,這玩意你也不多,自己留着,沒事,我們都好打交道,各守各規矩。”
高個子笑了下,“是的,我知道,剛纔有些不懂規矩,你別往心裡去。”
石頭掏出自己的煙,還是遞給高個子一根,高個子趕忙接過去,又替石頭點着了火,石頭接着說,“慢慢來,剛開始兩個月最苦,不習慣,慢慢的就好了,少說話,多做份內事情,交些朋友,別亂出頭,你叫什麼,還有多久。”
“嗯,我叫陸大鵬,還有六年多。”高個子說道。
“多大了?”石頭問。
“十九。”陸大鵬笑着說。
這小夥子,笑起來,還挺燦爛的,“好個青春少年。”石頭心裡想着,嘴上卻說道,“既然來了,好好改造。早點出去,纔是真理,這裡再厲害,也是個犯人,爭取表現好,多拿幾個表揚,一個表揚減刑一個月,累積六個表揚就可以申報減刑,要有機會立個大功,就減半年。”
“嗯嗯嗯!謝謝石哥。”陸大鵬笑着回答,“石哥,剛纔我要是真犯渾,你們真的會那樣對我?”
石頭聽他探底,把眼睛一瞪,“要不你重來一遍試試。”
“哎,別別別,那我不是個傻子麼。”陸大鵬的臉騰得一下就熱了,要不是皮膚黑,石頭一下就能看出來。
“嗯,去歇會吧,別急,日子還長。有不懂的就問,別犯渾。咱們已經錯過一次,不能再錯了!懂麼!”石頭有點喜歡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小夥子的直白。
“是的,石哥。”陸大鵬起身,卻沒有帶走地上那包煙,準備走。
“等等。”石頭拿起煙,起身把煙往陸大鵬的大衣口袋一塞,“自己留着,等以後你有了十包二十包,再給我,我會要。現在,你自己抽。”
陸大鵬有點失望的看着石頭,不說話,眼睛有點紅紅的,進來這麼幾天,也就石頭跟他說了兩三句貼心話,想拿煙跟石頭套點近乎,又被他拒絕了,他趕忙應了聲,“好的。”立即轉頭過去,走到河堤旁一個人少的地方,坐了下來。
石頭看着他背影,笑了笑。拿手揉了揉太陽穴,又把手繞到腦後鳴了鳴天谷,瞥見陸大鵬一個人坐在那裡,孤零零的,又有點於心不忍。
突然看見陸大鵬雙手抱着膝蓋,把頭低下枕在手臂上,身體一陣陣顫動,石頭心裡一沉,走了過去。
走到陸大鵬身邊,一看,果然是在哭。“喂,好漢。給我根菸抽。”石頭的手拍了拍陸大鵬說。
石頭的手剛碰到他的肩膀,陸大鵬再也控制不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想回家,石哥,我想回家。”
這一哭,所有的人都朝這邊看了過來,有的笑了笑,有的沉默,有的不以爲然,有的,則很不屑。
石頭把頭看着河面,用手拍了拍陸大鵬的背,“家……,我也想啊。想哭就哭吧,哭出來,好受些。”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陸大鵬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悲傷,痛哭了起來。開始發了會橫,被打擊的一塌糊塗,又被衆人冷落,肚子剛吃飽,想跟石頭套點親近說說話,又被拒絕,忽然又想起家裡的事情,這十九歲的小青年也實在控制不住了。
這個節奏,石頭也用過。不同的是,石頭是在河堤上沒人的時候,把臉埋在泥巴里。
而陸大鵬,是在有人的時候,把臉埋在手臂中。本質上,沒有區別。相反,石頭倒挺羨慕陸大鵬,至少他敢於在衆人面前哭出來,這也是要有本事的。他哭他的,你笑你的,這份膽量,也是值得表揚的。
敢於示弱,本身就能贏得同情。至少人們覺得你,沒有什麼城府。
陸大鵬還有個自己在邊上陪着。自己哭鼻子那會兒,還得做賊似的,四處張望,調整下情緒,營造點氣氛,把整個身心都融入到悲傷中,然後大哭一場,這也是需要花點功夫的。
“想家,就好好幹,爭取早日回家。這裡,也是人生的學堂,我們在社會上不好好學,就送到這裡來,這裡是給我們機會重新做人的地方。再說,每個月家裡也可以來人看望你,傷心是正常的,我們都很傷心,但我們必須堅強,哪怕是裝,也要裝的像樣。”石頭輕輕的說道。
陸大鵬擡起頭,“石哥,我家裡,只有一個妹妹了。”
石頭轉臉看着陸大鵬,“什麼?”
“我爸死了,我媽改嫁了,我妹妹才十六,就她一個人賣豆花,她說攢了錢來看我,我讓她別來,她說一定要來,來一次要坐兩天的車啊。”陸大鵬哽咽着,“我想回家幹活養她”。
石頭有些難受,“能問一下,你是犯什麼進來的麼?”
“前年我爸死了,我媽就改嫁了,也不管我們倆。跟着奶奶過,奶奶去年也沒了。今年村裡有人佔了我家地,我去說理,讓人打了,一下火了,拿鋤頭給了那人一下,結果他重傷,我就進來了,七年。七年啊,我妹妹怎麼辦?嗚嗚嗚……”,陸大鵬再次把前額靠在手臂上繼續嗚咽着。
陸大鵬是爲了爭地進來的,石頭自己就羞愧多了,因爲酒後鬧事,跟人鬥毆。他覺得自己還不如這個陸大鵬懂事。儘管哭鼻子的是陸大鵬,而安慰他的,卻是是石頭。這個小夥子,很顧家。
但想了想,還是要安慰他幾句,“老弟,事情已經發生了,你只有往前看。這裡很多人不會比你強,有沒家的,有有孩子的,有跑到這裡來離婚的,有到這裡來認親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酸,可是,大家都要往前看,也必須堅強,就是裝也要裝成真的。”
石頭用手掌貼着陸大鵬的背,給他捋了捋,“你只能好好的表現,纔對得起你妹妹,爭取早點出去,才能好好的去照顧你妹妹,像你剛纔那樣,你不但照顧不了你妹妹,還得把自己撂在這裡,不划算。”
陸大鵬擡起頭,側臉看着石頭,一串鼻涕掛在鼻尖,“我那是裝的,我聽說在這裡越狠越好,別人就不敢欺負你,再說,我真沒吃飽。”
石頭一樂,“哈哈哈,沒事。我們都看出來了,裝裝也可以,但是裝過頭了,就沒人買賬了。比如哭鼻子,哭個一兩回,別人會同情你,但是哭個不停,人家就看不起你了。看不起你了,你就沒法混好來,混不好,就不能提前回家,不能提前回家,你妹妹不是就多吃苦了麼?”
一說到妹妹,陸大鵬馬上用袖子擦了把眼淚,又用手省了把鼻涕,用大衣的角擦了擦,轉臉對石頭說道,“石哥,你說的對,我聽你的,好好幹活。不惹事了。”
“嗯,這纔是好樣的,兄弟,只要你好好幹,大家都看好你,別急,一天天來。”石頭笑着說,從口袋掏出一個蘆柑,遞給陸大鵬,“噥……,嚐嚐,很甜的。”
“不用了,石哥,就一個,你自己吃。”陸大鵬看了眼石頭手裡的蘆柑,把頭用力搖了搖。
“沒事,我吃了很多,這是剩下的”,石頭說道。
蘆柑是昨天阿偉給的兩個,昨晚石頭吃了一個,留着準備今天吃了中飯爽口用的。
陸大鵬看着蘆柑,呡了呡嘴。石頭一把抓過他的手,把蘆柑放他手心裡,“男子漢大丈夫,別磨嘰。能收能放,敢要敢當,沒事,放心吃,你石哥多得是。”你坐會,馬上還要開工,我去看看。
“嗯嗯嗯。”陸大鵬握這蘆柑不再說話。
石頭起身走上了河堤,他在那,讓陸大鵬吃得也不安心,一個人慢慢吃,慢慢想,安慰完了也不能總陪着。
人,還是得自己成長。石頭不能一直照顧他。
看着石頭幾步走上河堤,衝衆人說道:“大夥多抓緊時間休息會,再等會就要開工了。”
陸大鵬低着頭,看着手中的蘆柑,他都有一個月沒吃過任何水果了,用手一層層的剝開外面的皮,一股清果香順着河風串入鼻子裡,掰了一片放進嘴裡,咬了一口,一股甜甜的柑汁充滿整個口腔,舌頭在裡面順了一圈,順着咽喉吞了下去,甜……真甜……。陸大鵬的嘴角微微上揚一下,漸漸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