牀很軟,很舒適,就算沒有迷煙,一樣很容易睡過去。
女道士在這張又軟又舒適的牀上面翻過來覆過去不下三十個來回,仍舊精神得很,眼睛仍舊很亮,她忽然將頭探出帳外,衝着夏紅葉清脆地喊道:“喂、喂!”
夏紅葉雙目低垂,腦袋向下微微傾斜,看樣子似乎睡得很沉,好象根本沒聽見她的喊聲。
但她卻有自己的辦法,這種辦法只有女人才用得出來。
女道士眉角一揚,右手已自牀腳拾起自己的兩隻鞋子,四指分別鉤住鞋跟,手臂上下一甩,兩隻鞋子先後脫手飛出。
飛出的鞋子哪裡都不打,卻偏偏往夏紅葉的大腿上招呼。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大腿都是一個相對敏感的部位,男人容易被有一雙美腿的女人吸引,女人若是喜歡某個男人,那這個男人大腿上的肉無疑就會在女人的手指頭底下漸漸遭殃。
兩隻鞋子在空中翻轉交錯,鞋風正刺激着夏紅葉的大腿根部,有一些麻、有些癢,彷彿還帶着那麼一點點衝動。
他的手突然動了動,一雙柔軟鞋子已被他攝在手中。
兩隻鞋面上分別繡着一隻展翅而飛的白靈鳥,底色是草原綠與天空綠,顯得既小巧又精緻,同時散發着淡淡的幽香。他本欲隨手扔回去,可還是忍不住多看了看。
女道士又將眼睛彎了起來,看着他道:“原來你沒睡。”
夏紅葉除了說:“是的,我沒睡。”還能說什麼?女道士又道:“既然沒睡,那怎麼還不下來,我又不會吃了你。”夏紅葉翻了翻手裡的綠鞋子,回道:“上面舒服得很,我爲什麼要下來?”
女道士疑道:“你真的不下來?”夏紅葉道:“現在不下來。”女道士道:“現在不下來,你打算等到什麼時候下來?”
夏紅葉道:“我什麼時候下來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沒關係。”
女道士撇着嘴脣,沒好氣地道:“你讓我進來,自己卻吊在上面,存心消遣我不是?”
夏紅葉忽然轉眼看着她,緩緩道:“我幾時消遣過你?”女道士道:“那你說說,讓我進來是什麼意思?”夏紅葉道:“我能有什麼意思?”
女道士板起了臉,瞪着他道:“你沒意思,難道是我自己有意思?”夏紅葉又問了她一次:“剛纔是不是你在敲門?”女道士冷冷道:“沒錯,是我。”
夏紅葉閉上了嘴,女道士咬着牙解釋道:“我敲門只不過是在試探你到底有沒有睡着,方便下手殺你。”夏紅葉道:“剛纔你怎麼不說?”女道士道:“我又不是傻子,爲什麼要對你講這些,何況剛纔我又改變了主意。”夏紅葉道:“爲什麼要改主意?”
女道士笑道:“因爲我發現自己突然有點喜歡你。”夏紅葉注視着她,似要從她臉上分辨出她說的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過了許久才慢慢道:“你喜歡我,才肯留下。”女道士反問道:“你呢?你要是不喜歡人家,幹嘛要人家留下。”
夏紅葉感覺自己的臉竟開始微微發熱,女道士好象察覺到他此時的異樣,打趣道:“被我說中了是不是?男人喜歡女人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她話語中帶着鼓勵,眼神中閃爍着挑逗。夏紅葉努力剋制自己,努力避開她的眼睛,冷冷道:“你既然留下來,爲什麼還不去睡。”
女道士小聲呢喃道:“你不下來我怎麼睡得着。”夏紅葉道:“睡不着可以走。”女道士臉色變了變,失聲道:“你要趕我走。”
夏紅葉閉上眼睛,已將她的鞋子扔回到了牀腳下。
女道士狠狠看着他,突然從牀上跳起來,一把抓過衣架上的道袍,剛準備套上,可慢慢又掛了回去,擡頭衝着他冷冷笑道:“這是我的地方,姑奶奶高興來就來、高興走就走,憑什麼要聽你的,要走也是你走。”她轉身一頭扎進帷帳,大聲道:“今天姑奶奶就睡這兒了。”
房間裡久久沒有聲息,天色也漸漸黑暗下來。
夏紅葉明明可以一開始就叫她走,但他卻沒有這樣做,就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爲什麼要這樣。也許是因爲剛剛和白清鳳她們分別,心中蕭索寂落,希望旁邊能有個不討厭的人和自己講幾句話,無論講什麼都好。
女道士的腦袋再次探了出來,臉上仍舊帶着怒氣,道:“你先別得意,我雖然沒能殺你,卻並不表示別人也殺不了你。”夏紅葉沒有否認,世上沒有殺不死的人。女道士又道:“這次來殺你的人當中有個非常厲害的角色,他也是用刀的,你想不想知道這人是誰?”
夏紅葉道:“不想。”女道士道:“你若知道此人是誰,豈非可以事先提防着。”夏紅葉道:“他殺我的時候,我一樣可以殺他,我只需要提防他動手的一瞬間。”
女道士道:“他若在專門在暗處動手,你難道不擔心被暗算?”
夏紅葉道:“只有老鼠纔會躲在別人背後出手,我這把刀殺的就是鼠輩。”女道士盯着他的刀,眼睛裡似在發光:“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刀?”夏紅葉冷冷道:“我的刀一點也不好看。”
女道士笑了,她笑道:“你的刀的確不好看,那個人的刀就比你這把要好看得多,我已看過很多次。”夏紅葉道:“你認識那個人?”女道士道:“豈止認識,只要我願意,他甚至可以將他手上的那把刀送給我。”
夏紅葉看着自己的刀,什麼也沒說,嘴裡只是冷笑。這把刀已經同他自己的生命聯繫在一起,他絕沒有這麼大方。女道士忽然嘆息一聲,道:“只可惜那把刀殺的人實在太多,我本來連看都不敢看,但偏偏又不敢將眼睛給閉上,因爲只要我一閉上眼睛,那把刀就好象已經到了我脖子旁邊,每次看見它,我晚上都忍不住要做惡夢。”夏紅葉道:“我這把刀也殺過人,你就不怕看了晚上做惡夢?”
女道士道:“你的刀不同,你的刀只殺老鼠。”夏紅葉道:“偶爾也會殺人。”女道士道:“殺人也沒什麼,你殺的人都是要殺的,他卻不同。”夏紅葉道:“他殺人有什麼不同?”女道士道:“只要是人,他都殺,而且他殺人通常不外乎三個目的。”夏紅葉在聽。
女道士接道:“第一個目的當然是爲了錢,第二個目的是爲了高興,第三則是因爲他不高興。”夏紅葉道:“這次他過來殺我是爲的什麼?”女道士笑道:“當然是爲了前面兩種,殺了你可以賺一大筆銀子,無論誰能賺一大筆銀子都是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
夏紅葉又不說話了,他活着,會有很多人興高采烈地來要他的命,他死了,出錢要他的命的人也一定很高興,唯一不高興的好象只有他自己。
女道士凝視着他道:“你好象不高興?”夏紅葉將嘴巴閉得更緊,女道士淡淡道:“你不高興也沒辦法,因爲你不得不佩服他。”夏紅葉忍不住道:“佩服他?”
女道士道:“他不像你,他是個痛快的人,他殺人殺得痛快,賺錢和花錢也一樣痛快,在女人面前更痛快。”夏紅葉道:“哦。”女道士低下頭,小聲道:“他至少不會把人家往牀上一扔,自己卻在上面涼快。”
夏紅葉沉默許久,才問道:“你說他殺人殺得很痛快,他怎麼殺的人?”女道士笑道:“當然是一刀砍斷脖子。”夏紅葉道:“一刀砍斷脖子並不希奇,如何能算痛快。”
女道士道:“痛快當然不是說他殺人的手段,而是效率。”夏紅葉道:“這麼說他殺人效率很高?”女道士道:“夠高的,近年來江湖中已找不出效率比他更高的人。”
夏紅葉道:“他難道從沒失過手?”
女道士道:“目前還沒有,只要你出的價錢痛快,他殺人的效率也很痛快,非常快。他曾經一個月接了十四筆生意,殺了二十六個人,每個人都是被他一刀砍段了脖子。一刀下去,乾淨利落,絕不用第二刀。”夏紅葉道:“他殺的都是些什麼人?”女道士道:“你若認爲他殺的是尋常之輩,那你就錯了。”
她笑了笑,接道:“像他這樣一個效率高、辦事又痛快的人,生意肯定不會差的。生意好了,一個人當然是不可能忙得過來,所以他只能揀利潤高、賺錢多的買賣來做。這幾年他的身價已越來越高,出一次手最少也得收別人一萬兩銀子。江湖中能值上一萬兩這個數目的人並不多,你的命也才三萬兩而已,他的刀若不夠快,又怎能一出手便砍斷那些人的脖子?”
夏紅葉忽問道:“你爲什麼要對我說這些?”女道士嘆道:“我雖然沒能殺了你,卻也不希望你死在別人手上。”夏紅葉又看着自己的刀,淡淡說出三個字:“謝謝你。”
女道士笑道:“想不到你這人還算有點良心,我不妨再告訴你一點,也是最可怕的一點,他殺人時有個規矩。”夏紅葉道:“什麼規矩。”
女道士一字一字沉聲道:“不是你死,就是他死,你除非殺死他,否則他的刀下絕不留活口。”
夏紅葉點點頭,冷笑道:“的確是好規矩,死活都痛快。”女道士道:“那你現在想不想知道這個人是誰?”夏紅葉的回答和剛纔一樣:“不想。”
女道士道:“這次又是爲什麼?”夏紅葉道:“我只要知道他的規矩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