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已過,未時將近,小飯館卻不見清閒。
小飯館的後堂正鍋勺爆炒,菜刀霍霍,霹靂啪啦地熱火朝天;前堂也有幾桌南來北往的商旅正操着南腔北調、吹天侃地,熱鬧胡纏地不可開交;店小二正忙着給新進的客人殷情地抹着桌子;小飯館的胖掌櫃則在櫃檯後撥弄算盤,算着酒帳。
今天的生意看來特別的好,可胖掌櫃卻皺着眉頭,兩顆眼珠子幾乎快挨在一起。天下沒哪個老闆會嫌自己的生意太好,他當然也不例外。他之所以擺着副南瓜臉,完全是因爲角落裡坐着的一個人。
這人長的並不難看,也不像沒錢的主,只不過光他一個人就佔了一整張桌子,而卻只叫了一碗這裡最便宜的炒飯。本來這也沒什麼,再進來的客人也可以拼桌坐,但這人手上卻拿着把刀,別人見了他手上的刀,都紛紛避而遠之。
“要是再進來人可就沒地方坐了。”胖掌櫃心裡琢磨着,他馬上喚來店小二,讓店小二吩咐廚房快點將這個人的飯弄好,教他吃完快些走人。炒飯果然很快就端上了這個人的桌子,可是這個人卻很秀氣,吃起飯來就像小媳婦一樣,每一口都吃得又慢又少。胖胖的掌櫃兩眼瞅着這人,恨不得跑上去幫他吃上幾口,幸好暫時還沒有新的客人進來,他便將頭轉向了門口。這時他皺着的眉頭已完全消散,可是額頭的皺紋卻完全突顯了出來,兩眼發直,鼻子也倒吸了一口涼氣,那表情好似白日見了鬼一樣。只不過他見到卻不是鬼,而是專門管鬼的閻王。
夏紅葉正低頭吃着飯,他吃的比較慢。因爲他的左手還要拿刀,僅靠一隻右手一筷子一筷子往嘴裡喂,這種吃法當然不會快。像他吃的這樣一碗飯,在路邊的小攤子上就可以買到,而且更加便宜。可是夏紅葉畢竟還是個年青人,年青人總喜歡喝好點的酒,抽好點的煙,而且還可以接觸到好點的女人,好點的女人對年青小夥子通常都不會反感。這小飯館顯然要比路邊擺的小攤販檔次要高些。
雖然城裡比這小飯館的檔次更高的酒樓也不少,但是夏紅葉卻沒有錢。他喜歡清靜,可是清靜並不能填飽肚子,別的時候也許不行,現在他卻可以清清靜靜地將肚子填飽。店裡那些熱鬧的聲音就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突然就同時一起消失,然後夏紅葉就聽到了小飯館外的對話聲。
“七爺,那人就在裡面。” “就在着裡面?” “對。” “好,你們跟我進來”
豫亮輕搖着摺扇,輕輕地走進了這間小小的飯館。
像這樣的飯館他已經很久沒有來過,他平時吃喝不是在青樓,就是在得月樓。得月樓雖然不能得到月亮,但卻是城裡最高,最豪華,當然也是最貴的一家酒樓,他平時吃喝幾乎都在那裡,因爲那座酒樓本來就是他們七個人開的。豫亮漫不在嫣地用眼睛在小飯館四處掃了一下,原本吃飯喝酒的人已將酒資放在桌上,走得乾乾淨淨,那胖胖的掌櫃也老實地鑽到了櫃檯底下。豫亮輕微翹起了嘴角,他對自己的表現好像很滿意,又好像有點無奈。他無奈地收起了摺扇,徑直走到了夏紅葉的桌旁。夏紅葉隨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吃飯時若旁邊有個人在看着,那是件很不愉快的事情,所以他只能放下。他看着碗裡的飯,飯還沒有吃完,看他的樣子似乎覺得有點可惜,豫亮在他旁邊他連看都沒看一眼。豫亮似乎有點好奇,他居然也在看着那碗飯,就好像這飯裡面有寶貝似的。
飯裡面當然不會什麼有寶貝,豫亮的表情不過是裝出來的,他假裝抱抱拳,嘴裡機械、客套地道:“該死,該死,公子光臨敝處,恕在下有失遠迎,招待不週,怠慢了公子。”他說完又將拿扇的左手略搖了搖,兩個穿着黑衣的漢子立刻快步走到他身後。黑衣漢子每人各捧着一塊刷着紅漆的四方形木製托盤,兩塊托盤上都蒙着紅布,看不見裡面罩着些什麼。
夏紅葉動也不動地坐着,依舊看着他前面的那碗飯,剛纔豫亮的舉動似乎和他一點關係也沒有,就連眼皮都都懶得眨一下。
豫亮客氣地問:“請問閣下,是不是前日纔來此地的?”
夏紅葉點點頭,他的目光還是沒離開那碗飯,頭也是對着飯碗點的。
豫亮道:“恕在下冒昧,閣下能否告知來此所爲何事,若是我們能幫的上忙的,必當盡力而爲。”
夏紅葉冷冷道:“跟你沒關係。”
“呵呵。”豫亮盯着眼前的夏紅葉,將雙手背在背後,微微一笑,慢慢道:“我們兄弟七人在此經營多年,閣下此來,無論做什麼,都和我們有關。”
夏紅葉無語,他知道豫亮一定會把他自己的話接下去。
豫亮笑道:“我叫豫亮,別人送了我個‘白麪閻王’的稱號,竹林七義裡面我排在最後,兄弟七人裡面就屬我最不中用了。敢問公子貴姓?”
“夏。”
豫亮道:“原來是夏公子,失敬,失敬。對了,我還要告訴夏公子一件事,凡是經過此地的江湖豪傑,我們兄弟都要敬他一杯酒,然後奉上些許資贄,我今天來正是此意,還望夏公子不要客氣。”他言語裡充滿了濃濃的挑釁之意。
夏紅葉不願說廢話,也無話可說。豫亮同樣也沒什麼耐心,他將摺扇插在頸後的衣領子裡,轉身將其中一個托盤上的紅布掀開。這張托盤上放着一壺酒和半個拳頭大的酒杯,豫亮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捏着酒杯,右手提着酒壺,將酒滿杯,轉向夏紅葉道:“這是得月樓上等的竹葉青,公子請。”只見他左手中指在酒杯上輕輕一彈,這滿杯的酒連同杯子便呈直線穩穩飛向夏紅葉的面門,杯裡的酒水似井水般平靜,一滴都沒有濺出。
夏紅葉還坐在原地,他連動都沒動,兩隻眼睛還在看着飯碗。可當滿杯美酒距他的頭將近一尺時,他忽然伸出右手輕輕一拂,酒杯立即照原路回到了托盤上,杯裡的酒蕩也不曾蕩一下。看他揮手的姿勢,就如同正在欣賞一幅意境高遠的水墨圖畫時,因畫前突然飛過來一隻搗亂的蒼蠅,而伸出手將其趕走。只不過,他欣賞的是一碗沒吃完的飯,趕走的卻是一隻盛滿了美酒的酒杯。
“不必。”夏紅葉淡淡道:“我不飲酒。”
“那請務必收下這五十兩的贄銀。”豫亮右手抽出頸後的摺扇,用扇子的前端挑去了另一個托盤上的紅布,紅布里當然是一錠五十兩的紋銀。他用摺扇在盤底一磕,托盤上的銀錠便向前斜斜飛起,呈弧線過了豫亮的頭頂。豫亮立刻將扇子也向前伸,下墜的銀錠剛好落在閉合的摺扇前端。
“請收下。”豫亮用託着銀錠的摺扇疾點夏紅葉右側的肩井穴。摺扇的骨架用純剛打造,如若點中,不僅穴道會被制住,很可能還會骨斷筋折,甚至終生殘廢。但奇怪的是:扇子明明是點向夏紅葉的肩井穴,半路卻突然改了方向,“啪”的一聲敲在了桌上。並不是豫亮想改,而是冷不防就飛來一個硬物將其壓下,他想縮回,卻已經遲了。
壓住摺扇的是夏紅葉的刀鞘,夏紅葉的刀還在鞘裡。皮革制的刀鞘將純剛摺扇壓在桌角,摺扇前端的銀錠卻紋絲不動。豫亮只有將扇子向回抽,可扇子就好像生了根,任他怎麼使力都不曾移動半分。眼看摺扇被刀鞘壓着,一點一點往下陷,慢慢嵌進桌面,豫亮此時就如同火爐旁的鐵匠,額頭上的汗珠雨點般落下。不同於鐵匠的是,鐵匠的臉是通紅的,他的臉卻像白紙一樣。
桌子較厚,扇子已經陷入一寸卻還沒有穿透桌底,雖沒穿透,亦差不遠。豫亮大喝一聲,手上內勁一吐,摺扇便將桌底擊穿,從桌子下面張開,在他手掌盤旋了兩轉,然後閉合重新拿在手裡。夏紅葉的刀鞘也回到了原處,那五十兩銀錠則擱在剛剛被擊穿的槽縫上面。
豫亮發亮的眼睛已變得發暗,白紙般的臉也變成了青灰色。他拱手道:“公子好功夫,剛纔多有冒犯,還望公子見諒。”接着將扇子插在腰間,右手伸向桌角裂縫上的銀子道:“這五十兩銀子當是我賠償弄壞了這桌子的費用。”然後又從懷裡拿出了張銀票,道:“這區區五百兩銀子,不成敬意,還望公子收下。”他將銀票雙手捧到夏紅葉跟前。
夏紅葉即沒說要,也沒說不要,他便將銀票放在桌上,又道:“在下先行告辭,還望公子屈尊,駕臨得月樓,到時我兄弟七人爲公子接風,略盡地主之誼。”說完便轉身帶着兩個黑衣漢子,快步走出了這間小飯館。你若在他轉身的一瞬間,留意他的眼睛,你會發現那根本不是雙人的眼睛,而更像是一頭受了傷的野獸,即兇狠又殘暴。可夏紅葉並沒有留意,他拿起了筷子,將那碗沒吃完的飯一口一口地慢慢吃完,他一定要吃完這碗飯。他對自己說出的話,一定要先確認無誤,那是因爲他對自己的話負責,同樣他對自己做的事也一定要負責到底,他只要開始吃飯,就一定要將它吃完!
胖掌櫃從櫃檯下面鑽出來,哈着腰,兩眼直勾勾盯着桌上那錠銀子,嘴巴卻笑眯眯地對夏紅葉說道:“公子還要點什麼?小店請客。”
夏紅葉彷彿根本沒聽到,他放下五文錢,然後將那張五百兩的銀票收進衣兜裡,接着站起來默默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