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同皎等人最後的滅口努力宣告失敗,無力嘆氣,潮水般退了回去。
李顯闔上了雙目,深深吸了一口氣。
“陛下,臣彈劾東宮太子側妃董氏,陰懷險奸,心懷不軌,串聯親族,勾結不臣,意圖敗壞陛下指定的太孫殿下,扶持平恩郡王李重福上位,董氏之兄,金吾衛主簿董遊,曾到我府上游說”張放聲如連珠,毫不停頓,乾淨利落揭露了東宮權鬥醜事。
伏地放聲痛哭,“臣爲天子殿上之臣,爲皇家守戶忠犬,豈肯做此不忠不義之事,願陛下明察秋毫,將蕭牆禍首繩之以法,固我天朝國本”
張放嚎哭之聲猶自在殿中迴響,武后坐直了身子,朦朧的雙眼射出犀利的光。
李顯眉宇深皺,咬緊了腮幫子,卻不見驚慌,相王李旦眼睛亮了一亮,興奮之色閃了閃,很快便隱去,恢復了平靜,樑王武三思眼皮飛快翻了翻,偷眼觀察武后的神色。
權策應景露出驚詫模樣,張易之扭了扭脖頸,嘴脣抿着,伸手按了按胸前,那裡微微鼓起,只要此物在他懷中,張放便翻不起大浪。
“陛下,臣彈劾張放信口雌黃,大肆攀誣,離間天家骨肉親情,罪不容誅”鸞臺侍郎王方慶出來反駁,“陛下明鑑,皇太子殿下才爲平恩郡王求得佳偶,永泰郡主生產,太子側妃也隨同太子妃一道前去探望,還曾與權侍郎相攜談笑,件件樁樁,無不說明東宮妻妾和睦,父子情深,可爲天下表率”
“張放所言,無憑無據,含血噴人,實乃朝廷禍害,人神共憤,不處以極刑,不足以快人心”
王方慶言語如刀,字字誅心,咬定張放沒有證據,將他的罪名無限拔高,臉上煞氣森森,恨不能食肉寢皮的模樣。
張放不待東宮的人附和施壓,在袖籠中掏出一方錦帕,高高舉過頭頂,“陛下,臣有證據,這是董遊拿給我的密信,也是串聯同盟的信物,請陛下明察”
朝中鴉雀無聲。
“唔……”李顯一聲悶哼,他的腳崴了,見到張放拿出信物,他腳下不穩,不慎踩空丹墀,腳腕幾乎對摺,劇痛難忍,眼睛不可置信地望向朝班中的張易之。
張易之曾經賭咒發誓,一口咬定證據在他掌控中,絕不可能在朝堂出現,眼下又是何故?
張易之也是一臉發懵,迴避了李顯熾熱的視線,卻並無把握確認真僞,此中必然另有乾坤,強自平復紛亂心緒,穩穩端坐,打定主意置身事外,不再摻和到這修羅場中。
相王李旦面露精光,喜氣未來,又有隱憂,打擊皇太子固然可喜,但與皇兄結下仇怨,卻也不是他此時樂見的。
“顯,你也是個實心孩子,都多大了,還會傷了自己”武后聲音異常溫柔。
“此處,你若站之不穩,可另擇他處”
“噗通”李顯如遭雷擊,頃刻間冷汗滿臉,顧不得腳腕痛楚,一個擰身,雙膝跪倒在地,兩股戰戰,悲聲道,“累母皇憂心,兒臣死罪”
武后緩緩伸手,揉了揉額角,目光定在張放高高舉着的錦帕上,幽幽問道,“顯,你以爲,張放所奏,可是屬實?”
無邊的壓力席捲而來,李顯感覺背上壓着一座大山,雙臂脫力,砰的一聲軟倒,臉頰直愣愣撞在血紅色的丹墀上,口鼻處血流如注,有一團團暗紅血跡緩緩暈開,他不敢失儀,低垂着頭,不敢再擡起,“母皇,兒臣治家不嚴,並不知東宮有此異常”
嘴巴開合,疼痛鑽心,脣齒之間,晶瑩口涎,和着淋漓鮮血,串串滴落下來,極爲可怖。
“呵呵”武后不見喜怒,輕聲一笑,李顯的迴應無骨無擔當,但卻不失圓滑,一個不知情,既不承認,也不否認,將罪過全都推了出去,也算是有了點長進。
“董氏?婉兒啊,她可曾進獻過繡品?”武后輕聲問道,似是有意當朝廷鞫。
“回稟陛下,有”上官婉兒的胸膛急劇起伏,她又找到了,找到了生死千鈞一髮之間,風雲陡轉的刺激感覺,眼睛總忍耐不住要向權策瞟去,這可不行,當下主動請纓,“陛下,臣妾這便去取來”
武后不置可否,上官婉兒帶着幾個宮女,疾步離去。
朝堂陷入了死寂之中,彷彿有誰施了定身咒,武后也不開言,任由張放雙臂顫顫巍巍,高高舉着錦帕,任由李顯以臉着地,血漬流出一片,視線平淡地在朝臣身上掃過。
有人難掩歡欣雀躍,有人如喪考妣,有人總觀望她的臉色,也有的,安穩如同磐石,無動於衷。
還有人,在躲避着她探究的視線。
張易之。
武后在陰謀場浸淫了大半輩子,查究異樣,幾乎已是本能,立時便察覺了,聯想到張家侄女與東宮李重福的聯姻,眸光變得冰冷如刀。
一股深沉的疲憊襲來,嘴角挑起一抹嘲諷。
孤家寡人,真真是孤家寡人。
就連她的玩物,纔有了些許微不足道的權勢,便生出別樣心思來了。
視線收回,迎上的,是武三思,縮着脖子點頭哈腰,眼睛冒着光,緊隨她的一顰一笑,面上的褶子將動不動,彷彿隨時都可能推倒,重新變個模樣。
越過他直不起來的肩頭,武后看到了無喜無悲,安靜跪坐的權策,讓她不由溫柔一笑。
除了首鼠兩端的武三思,幾乎所有朝堂勢力都捲入此事,唯獨沒有他的影子。
“陛下,董氏過往進獻的繡品在此”上官婉兒去而復返,清脆的聲音在大殿迴響。
殿中重臣,齊齊鬆了口氣,在武后的視線威壓下,大氣都不敢出。
上官婉兒將錦帕自張放手中取走,他雙臂一輕,僵直下垂,手指已然不能伸直。
兩份繡品並排放在御案上,武后隨意掃了一眼,冷聲一笑,“董氏手巧,顯,你有福啊”
“啪……”武后重重一拍御案,長身立起,“傳旨,升衛尉寺少卿張易之爲衛尉寺卿,即刻着手,徹查謀害太孫一案,三法司及洛陽府,全力協助,不得有誤”
“臣等遵旨”呼啦啦,走出的都是紫袍大員,同聲領命。
最前頭的張易之,升了官位,心中卻冰寒一片,滿心恐懼,這查案權,分明是個催命符。
他處心積慮,方纔要找到個強援,卻不料,頃刻間就要親手樹成敵人,還要提防東宮反噬,稍有不慎,便是滅頂之災,真真利劍高懸,生死一線。
“政事堂宰相位,自武攸宜圈禁,武攸緒隱退之後,虛位日久,加鸞臺侍郎權策同鳳閣鸞臺平章事,監管此案,諸要事由你專斷,務必使兇頑正法,整肅朝綱”武后環視大殿,聲如金石,帶着許久未現的兇戾之氣。
拜相喜事,朝中卻是戰戰兢兢,無人開顏。
“臣遵旨,謝陛下隆恩”權策又是露出些許驚詫,整冠出列,接下了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