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官前來送賞,呂夕瑤、李英姬都獲得了極重的賞賜,但皇上卻沒來春禧殿,而是命人將朱祁銘傳到了雍肅殿。
“越王,立呂氏爲越王妃的冊書朕已命人擬定。”
朱祁銘咧嘴一笑,就想謝恩,不料皇上又說出了另一番話:“你的婚事能否緩一緩?”
朱祁銘頓感無語。親王的婚事可不比老百姓,老百姓娶妻一般要花上數年功夫,而親王娶妃則不然,行六禮一氣呵成,爲時月餘就能把正妃娶到家,故而皇上這番“緩一緩”自然是指緩行六禮的首禮——納采禮。
幸虧朱祁銘當着呂夕瑤的面只說“擇日”行納采禮,若許個確切的日子,非落個言而無信、哄騙天真少女的惡名不可!
沒辦法,天子總是這麼優柔寡斷,搖擺不定,連冊立一個親王妃也是如此,方纔還命人給他的堂弟傳話,要堂弟靜候佳音,這才過了半個時辰,天子的心思就開始晃盪起來。
朱祁銘不禁瞥了王振一眼,他知道,王振這麼快就能回到御前近侍,絕非僅僅源於王興一案的大事化小,而是與朝中的情勢密切相關。來自內官的壓力一消失,外官自己就立馬亂了套,吏部、戶部、工部屢遭言官彈劾,相互之間都在互翻舊賬,而都察院的兩名都御使陳鎰、王文忙於內鬥,九卿的心思各異,甚至把私心帶進了朝堂上,議政時各唱各的調,根本不能就大政達成共識,這個時候,皇上當然會想起王振這個“強人”的好來。
但喜寧一案還懸在那裡,皇上一時半會不可能對王振信任如初。
嗯,王振還得夾着尾巴做人,故而擱在司禮監的那番“錦上添花”的豪言多半要打些折扣。想到這裡,朱祁銘衝王振只是用眼神稍稍表達了一下不滿。
王振卻是神色一凜,反應相當的強烈,那副模樣遞來了一個明顯的信號:這事真不怪我!
“皇太后不樂,還有周妃······”果然,皇上自己忍不住道出了隱情:“她在使性子。”
朱祁銘聞言好一陣腹誹:她使性子您晾着她不就得了?一個月不進長寧宮看她還有沒有性子!
片刻後,朱祁銘冷靜了下來。皇太后那裡還好說,時間會消盡她心頭所有的怨氣,只是周妃可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夕瑤妹妹恐怕攤上大麻煩了。
“朕在想,呂氏與周氏,一人爲元妃,一人爲次妃如何?”皇上自言自語道。
皇上,您快點打住!她二人一個爲元妃一個爲次妃,那越府還有安寧日子麼?難道您想讓越府雞犬不寧?再說,打死我也不娶那隻“花蝴蝶”!
好在皇上很快就把自己的話給否決掉了:“不行,誰爲元妃誰爲次妃?此事難定,爲了你的婚事,後宮只怕要吵翻天。唉,越折衷麻煩越大!罷了,還是緩一緩的好。”
朱祁銘作聲不得,暗中嘆息一聲。好吧,那就緩一緩,反正冊書上白紙黑字寫得很清楚,不信天子會冒天下之大不韙而自食其言!
回到越府,見甬道與遊廊兩旁的雜草被盡數除去,整個府院比往日整潔了許多。樑崗率數十名護衛正在打掃庭院,
一見朱祁銘,樑崗便舍下部屬奔了過來。
歐陽仝、蔣乙、雲娘也從不同的方向走了過來,大家聚在遊廊上,見罷禮,都等着朱祁銘率先發話。
“樑指揮使今日怎麼啦?爲何帶着護衛幹起了雜役的活?”朱祁銘笑道。
“唉!”樑崗搖搖頭,一臉的落寞,“殿下,別提了,我獲准辭去了越府護衛軍指揮使一職,從明日起,就是一介草民,今日暫不將此消息告知部屬,只爲多做一天的指揮使。找點事做,比一個人閒着的好!”
還沒適應由官到民的落差?朱祁銘不禁苦笑,“什麼草民庶民的?您還是本王的武師!辭掉指揮使一職不足惜,可早日隨雲娘遠赴江南,一家人團團圓圓,多好!”
“是啊!”歐陽仝附和道:“你夫妻二人總不在一起,至今只有一個女兒,再這麼下去,恐怕只能生一串秋葫蘆了。”
“嘿嘿嘿······”
蔣乙傻笑起來,他的身體已康復,只是智商似乎有所降低。
一旁的雲娘白了蔣乙一眼。雲娘摘去了面罩,如今她雖爲人母,但容顏並無大的變化。
那邊樑崗仍是滿腹的不捨,“殿下,等越王妃進府那日,我喝點喜酒,沾點喜氣,而後再去江南不行麼?”
聞言,朱祁銘想起方纔皇上說過的一番話,心中有分悵然。一旁的歐陽仝搶先開了口:“樑指揮使,家有嬌妻,你卻總對京城戀戀不捨,莫非你的心另有所屬?”
歐陽仝的話無非是一句戲言而已,但有云娘在場,樑崗頓時急了眼,“歐陽長史這不是要壞我名聲麼?我一向行端影正,這話可不能亂說!”言畢適時瞟了雲娘一眼。
雲娘本來在暗暗爲自己的男人不顧家而生悶氣,見識過樑崗的慷慨陳詞之後,心情倏然大暢,輕笑幾聲,不懷好意地看向歐陽仝。
“聽說歐陽長史與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定了親,不久就會把她娶進門,是麼?”
歐陽仝撫須,一副悠然神往的樣子,“我在想,就在殿下成婚那日,我與她結爲夫婦,豈不更加熱鬧!”
雲娘又笑,“聽說那女子年僅二十出頭,嘖嘖,這年齡相差得有點大,哈,改日讓雲娘教教她,免得成婚後錯把夫君叫成了父親。”
樑崗、雲娘相視而笑,歐陽仝略顯尷尬。一旁的蔣乙聽說歐陽仝這麼一個老男人都找了個年輕貌美的女子,心中一動,兀自定在那裡發呆。
朱祁銘看在眼裡,“雲娘,蔣乙的母親已離世,如今蔣乙孤身一人,你識人多,便爲他尋個好女子定下親來。”
“嘿嘿嘿······”蔣乙立馬笑眯了眼。
“還尋個好女子?”雲娘拼命搖頭,“要模樣沒模樣,要身材沒身材,年紀老,人又傻,到哪裡尋好女子去?能找個半老的寡婦就不錯了!”
“嘿嘿嘿······”
賴上我了是不是?雲娘見蔣乙衝自己傻笑,立馬來了氣,“你不用做事,坐在家裡也能領俸祿,多好的事呀,你怎麼就把官辭了呢?咱們去江南是在求財,你身無長技,能做什麼呀?乾脆出家爲僧得
了!”
“嘿嘿嘿······”
“你就是個廢人!”
“嘿嘿嘿······”
真是惡語罵不醒癡漢!雲娘徹底泄了氣,沮喪地扭過頭去。
朱祁銘想起了正事,“雲娘,儘快在江南那邊站穩腳跟,從今往後,你就是一個商人。東南沿海海路不暢,要想求財,還得打北境的主意,把江南的絲綢悄悄運往京師,京中不乏西域商人,這裡的財路極廣。”
歐陽仝臉上有分疑惑,“殿下,朝廷將瓷器、茶葉、棉花等貨物控制得頗嚴,絲綢倒是不受控,咱們販運絲綢獲利也不算什麼大事,可咱們不便與西域商人明着接觸呀!”
“長史還記得那個撒馬爾罕回回哈肥子麼?當年咱們在大同那邊與他相處月餘,算是老熟人了。聽人說,哈肥子不願回國,皇上準他留居京城。找到了哈肥子,便不難與許多西域商人取得聯繫,咱們暗中打聲招呼即可,明面上的事有云娘,雲娘深諳此道。”
聽見朱祁銘誇讚自己,雲娘很快就忘了替蔣乙找老婆的煩心事。“殿下,僅是販運哪成?不如讓雲娘在那邊採辦織機,招收織女,自己紡絲織布。還可僱用繡娘,如今蘇繡可是奇貨可居!”
朱祁銘淡然一笑,“咱們只賺其中一頭,還有兩頭一頭歸老百姓,一頭歸朝廷,咱們不可太貪心。至於蘇繡嘛,尋常蘇繡滿街市都是,要想獲利,還須想別的辦法,本王想來想去,蘇繡方面的利應歸朝廷。試想,若繡品是出自宮人之手,那便非比尋常了!”
歐陽仝一驚,“殿下,宮有宮規,宮中的繡品不可流入民間!”
朱祁銘不以爲然地搖搖頭,“那是眼下的日子還過得下去,等哪天揭不開鍋了,便不會再有這麼多的講究!”
歐陽仝仍在犯疑,“後宮規制甚嚴,皇太后多半不會點頭,故而殿下若是在打後宮的主意,還請殿下三思!”
朱祁銘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了皇后的身影,他有些拿不準,在與皇后暗中默契配合改變了冊妃一事的預定流程,讓自己如願得償之後,能否再與皇后來一次默契?
“此事不急。”
蔣乙見這邊說得熱鬧,撓撓頭,“殿下,牛······牛三。”
朱祁銘驀然意識到當年共過生死的幾人,除了被害的霓娘外,就差徐恭、牛三二人不在此處了。闊別數載,他此刻十分想念遠在通州的故人,然而,舊賬經不住再翻,日後即便偶遇故人,恐怕也只能形同陌路!
“殿下,在下以爲,您該去刑部大牢會會那個喜寧了。”
歐陽仝見朱祁銘神色黯然,便想說點什麼以讓他分心,不料話一出口,就勾起了朱祁銘的另一樁心事。值此社稷危難之時,那樁心事顯得無比沉重。
捅開那層厚重的簾幕,就能讓所有的魑魅魍魎顯出原形,可是,在內憂外患的重壓之下,若朝中再有地動山搖,大明社稷恐怕就只剩下滿地狼藉了!
太皇太后遺誥中的兩句話在他耳邊迴響。
“社稷,乃祖宗之社稷;軍民,乃祖宗之軍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