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朽可以設法讓殿下見到喜寧。”
胡濙婉言勸說朱祁銘近一個時辰,朱祁銘卻不爲所動,總是顧左右而言他,胡濙無奈,作出了他認爲所能作出的最大妥協。
這裡是皇城內的一處雅園,緊鄰大明門,佔地面積不大,卻是雕樑畫棟,曲欄幽徑,迥異於京城的庭院風格,帶着江南院落的濃郁氣息。當年朱祁銘寄居皇宮別院時,常路經這個神秘的所在,曾暗中打聽過雅園的主人,結果不得而知。
周霖一人在院中賞梅,此刻回到遊廊上,斜倚曲欄,不時瞟一眼門內,顯然他的好奇心已然耗盡。
朱祁銘舉目望向門外,淡淡的目光不知是對着周霖,還是對着遠處的梅林。“胡尚書乃飽學之士,數十載的人生全是宦海浮沉,唉,可惜!”
胡濙眼皮微微一挑,“殿下此言何意?”
朱祁銘收回目光,柔和的面容透着溫潤如玉的君子之風,而語氣卻分明帶着分刻薄,“當年若隱於世外,假以時日,胡大人或爲一代宗師,或爲世外高士,等哪天國有大難時,胡大人自可入世,以不世之才揚名天下。而官場嘛,那裡只出人精,卻無法造就曠世奇才。”
這是朱祁銘首次直言不諱地藐視朝中公卿,在胡濙聽來,這番話有些刺耳,不過還好,朱祁銘不像王振那樣,直斥朝中九卿爲“腐儒”。可是,“人精”二字畢竟稱不上好評,往深了想,若九卿既是“腐儒”,又是善於鑽營的“人精”,那就更加不堪了!
試想,面對內憂外患時是“腐儒”,面對權術私利時是“人精”,此類人豈不成了世間的垃圾人羣?
胡濙不愧是累朝老臣,面對現場及聯想引發的雙重刺激,只是一笑置之。
朱祁銘這纔對胡濙遲來的妥協作出了迴應:“對小王而言,喜寧已成雞肋,許多事猜都能猜出七分,何況小王行事與某些人完全相反,小王不愛說漂亮話,做起事來卻總是以天下爲先,胡大人不妨想想,當前這個
節骨眼上,小王會去攪喜寧這堆狗屎麼?說實話,兩年前小王極想與胡大人達成妥協,只要顧大義,有大智,彼時的妥協代價極小,小王可解小王的舊怨,胡大人續做胡大人的公卿,各給對方方便,如此一來,說不定有一天小王還能幫到胡大人。可惜,胡大人選擇了站隊,站在一方陣營,便要面對來自各方的無情審視,您背棄的人並非只有小王一人!胡大人您說,您有大義、大智麼?”
胡濙的嘴角微微抽動了一下,“站隊?此話從何說起?”
朱祁銘輕聲笑笑,“見微知著!胡大人不妨想想,皇上爲何讓您來充當說客?您有何交易的籌碼?哦,朝中君臣爲了立儲這件頭等大事,也只能讓皇室宗親紛爭的砝碼此增彼減,如此方能令小王心動,不是麼?”緩緩起身,移步至門前,揮手的姿勢瀟灑至極,“胡大人常在天子耳邊說襄王的好話吧?”
皇上欽點說客,原來竟是此意?胡濙再也沉不住氣了,他猛然意識到,自己這個飽學之士,身爲公卿,但擱在朱祁銘面前,只是一堆任人解構的積木而已,哪還有半分的智識可言!
“大義?殿下心中還有大義麼?趕在立儲的緊要關頭,殿下爲了替自己的先生家出氣,竟然以親王之尊,爲難一名外戚,何來大義與大智!”
朱祁銘轉過身來,好奇地看了胡濙幾眼,“小王鬧出的動靜再大,也只能改變那些必須改變的事,不可變更的,依然會依照它固有的軌跡演變下去,任誰也改變不了!遠的不說,就在後宮之中,會有人出於本能,做出最正確的抉擇,而朝中袞袞諸公對小王此舉,其見識未必能勝過後宮女子!”
恥辱!胡濙臉色泛紅,“殿下不妨明言,您想改變什麼?”
“懲惡揚善,平息民憤,防患於未然。”
“讓那些家丁伏法倒也罷了,一個年僅十六歲的少年,即便有些頑劣,也不足以成爲殿下所謂懲惡揚善義舉的犧牲品呀!殿下將他押送官府,無論脫罪與否,他一世的名聲全
毀了,這將成爲周家永遠的污點,而周家的污點不單損及周家,還將掀起軒然大波,波及皇儲。說到底,殿下留置周霖,只是爲了呂家泄私憤而已,與大義、大智無關!”
朱祁銘無奈地搖頭,回到座上,“胡大人的意思是讓小王放了周霖?”
胡濙面色稍緩,“放與不放有何不同?若殿下心中放不下此事,呂家,或許還有京中許多人家隨時都會將一紙訴狀送至順天府,聚衆鳴冤,到了那時,各方勢力摻合進來,局勢只怕會失控。”
朱祁銘淡淡瞟了胡濙一眼,“胡大人不妨爲自己想好後路,好自爲之吧。至於周霖的事嘛,您什麼也做不了,一如您對朝中無數積弊總是無解那樣。”
胡濙目光一滯,一張臉紅到了耳根,一時語塞。
長寧宮的綠萼不知何時來到院中,此刻正與周霖附耳低語,周霖先是頻頻點頭,繼而連連搖頭,待綠萼離去之後,周霖倚欄茫然遠望,一副苦大仇深的樣子。
金英入院,瞟了失魂落魄的周霖一眼,而後與他檫身而過,快步入室。
“參見越王殿下,胡尚書好。殿下,這邊久談無果,皇上等得不耐煩了,傳殿下速入宮陛見。請胡尚書一同入宮。”
三人走出大門,周霖快步至朱祁銘身邊,“越王殿下,在下隨您入宮,唉,還是被您說中了!在下打算到御前請罪,自請投軍戍邊,等會兒皇上若是大發雷霆之怒,您可別忘了替在下開脫幾句呀!”
本王還沒找你算賬,你就這麼信任本王?奇葩!朱祁銘斜了周霖一眼,“放心吧,你自請投軍戍邊,皇上高興都來不及呢,豈會發怒?”
胡濙駐足,愣在了那裡,片刻後撫須,這一刻,他似乎明白了什麼,但他還不想承認朱祁銘會有如此深的算路。
越王肯定是爲了泄私憤,苦心孤詣算計周家!這個周霖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真是愚笨至極!
一念及此,胡濙頓覺心中好受了許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