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宅門前楊柳依依,綠草如茵。
朱祁銘推開柵欄門,就見僕婦跑出門來,伸着脖子張望一番,隨即笑着回到了屋子裡。
呂希夫婦顯然不在家。呂夕謠快步出了閨房,上上下下仔細打量他一番,嘴角浮起一絲若有若無的淺笑,“你身上帶着草原的花香。”
草原的花香?此話怎麼聽都覺得彆扭,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賽罕!許是“做賊心虛”吧,他條件反射似地低頭看向自己的懷抱,見銀色的盔甲已被除去,此刻自己身着一襲常服,便擡起衣袖輕嗅,發覺薰衣香的氣味仍殘留在袖口。
“我身上只帶着你家門前的一片月色。”
呂夕謠撲閃着長長的睫毛,淡淡的疑問隨眼波流淌出來,眼波徐動,最後落在了他腕上的那串佛珠上。
“我在密雲遭韃賊伏擊,墜下懸崖,幸虧佛珠救了我一命。”
呂夕謠吃了一驚,所有的矜持頓時盡數消散,快步至他身邊,如蘭的氣息已然拂及他的脖頸。“你沒傷着吧?”
“連毛髮都未傷着一根,我佛慈悲!”朱祁銘開懷一笑,“妹妹,我獲准回越府居住,越府的大門隨時向你敞開着,你是我的伴讀,咱們大可與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爲伴,自在逍遙。”
呂夕謠側過頭去,臉上有分嬌羞,“此事得我父親做主。”
門外傳來一道愈來愈近的蹄聲,片刻后王烈的聲音飄了進來,“越王殿下,皇上傳殿下入宮!”
掃興!朱祁銘恍然間如大夢初醒一般,思緒迅速回歸到了他所必須面對的複雜現實上。
唉,眼下還不是逍遙自在的時候!
······
瓦剌使臣入京朝覲天子,朝廷在奉天殿門前設下隆重的儀仗,兩百名姿容嚴整的錦衣衛列隊肅立,隸屬於錦衣衛、負責烘托常朝氣氛的大漢將軍也赫然在列。五十名身材魁梧高大的大漢將軍透着凜然的氣勢,成了儀仗隊中倍受矚目的焦點人物。
除大漢將軍之外,還有五十名紅盔將軍、一百名明甲將軍。這些人都靠過人的身材、明豔的盔甲吸引人們的眼球,以資壯觀,以壯聲威,至於武藝與實際戰力如何,無人知曉,反正他們永遠也不會投入實戰。
朱祁銘穿過儀仗陣列,迎面碰上了方從奉天殿出來的喜寧。“看來喜公公是個閒不住的人啦,哪裡有熱鬧哪裡便有喜公公。”
喜寧悠然一笑,眼中透着那股子常見的傲驕勁,“灑家可不比殿下,殿下有大把的閒暇日子可供玩樂,灑家卻天生就是一副勞碌命,對皇上的吩咐,灑家豈敢有一絲一毫的怠慢?這不,瓦剌使臣前來朝覲,什麼打賞呀,賜宴呀,好多的瑣事,又得灑家裡裡外外奔波一陣子了!”
想到一名天子近臣只需把天子吩咐的瑣事當成天大的事去做,做到極致,就能從天子那裡積攢出海一般深厚的恩寵,而這份恩寵深孚帝心,被注入了個人情感因素,
是那些靠捨命拼殺積累下來的戰功都遠遠比不了的,朱祁銘心中便泛起了悲涼之意。
喜寧轉身緩行數步,又回過身來笑道:“殿下在別院玩樂大半年,一朝奉旨出征,竟能不至於落敗,實屬不易!如此甚好,勝不足喜,敗則堪憂,不勝不敗,正好兩全其美。只是可惜了殿下踏雪履冰的數月之苦,唉,確實可惜,殿下不妨多往好處想,就當是去那邊遊山玩水了一番。”
喜寧笑着離去,朱祁銘胸中如有狂瀾翻卷,有那麼一刻,他幾近失控。
不至於落敗?遊山玩水?在別人非議的基礎上再度添油加醋,極盡抹黑唱衰之能事,對此,別人還不好分辨什麼。
中貴之患,莫過於此!
莫自亂方寸!朱祁銘暗中告誡自己一聲,斂起怒意,沖喜寧的背影暢然一笑,轉身步入奉天殿。
奉天殿內,比照常朝儀,文武百官齊聚殿中。與常朝儀有所不同的是,朱祁銘這個親王竟也能奉旨前來,這讓殿中許多人頗爲困惑。
朝中並未將密雲一戰當回事,自己爲何能獲此殊榮?帶着滿腹的疑惑,朱祁銘到御座前行罷禮,移步至九卿班列前站定,向楊溥投去詢問的一瞥。
“瓦剌使臣指名要見殿下。”楊溥輕聲道。
原來如此!朱祁銘剛剛釋懷,忽聞門外響起了內侍的通傳聲。
“迤北瓦剌脫脫不花王遣使覲見!”
御前內侍的通傳聲方歇,就見五名身着虜服的瓦剌人緩緩入內,至御座前行四拜稽首禮。
“敝臣奉吾汗諱脫脫不花閣下之命,前來朝覲大明皇帝陛下,獻貢馬五百匹。”
雙方的稱謂表現出了明顯的不同,大明內侍稱脫脫不花爲“王”,而瓦剌使臣則稱脫脫不花爲“汗”。其實,脫脫不花在瓦剌被稱爲“岱總汗”,但他不受大明的冊封,遊離於大明的“封貢”體系之外,明廷對此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久而久之,習慣就成了自然。
依照以往大明對待韃靼的先例,凡不是明廷授予的官職,大明都會在其職銜前加個“僞”字,如僞左丞、僞平章等,如今大明對瓦剌的態度迥異於韃靼,這表明了明廷的無奈。
“平身。”
五人起身,一名首領模樣的人躬身道:“吾汗素來仰慕華夏禮儀文章,交好大明之心甚切。近來得知皇帝陛下命越王殿下善待吾汗部屬,放誤闖密雲的三百餘人自行回還,吾汗存感激之心,願締結盟約,誓言永不反明!”
怎麼沒見你稟明此事呀?皇上瞟一眼朱祁銘,目中有些許的責怪之意,片刻後就浮起了滿臉的興奮之色。
“賞!”
王振接口傳旨:“賜脫脫不花王綵緞十五表裡,虎斑絹十匹;賜其妃綵緞十表裡。賞你五人彩鈔各二十五錠、綵緞各五匹。”
“謝皇帝陛下!敝臣告退。”
五人後退數步,轉身遙對朱祁銘施禮,“參見越王殿
下。”隨即舉步離殿。
脫脫不花如此明言輸誠,這是聞所未聞的奇事!百官紛紛用眼神交流,最後齊齊把目光投在了朱祁銘臉上,多數人的眼中露出了激賞之色。
“迤北瓦剌太師也先使臣覲見!”
隨着門前內侍的一聲傳喚,又見五名韃子入內,直奔御臺前行禮。這五人與先前的五人不同,他們都穿着大明賜給的冠袍。此事並不難理解,也先與他手下的許多頭目都接受了大明的冊封,故而要秉持臣藩之禮。
“敝臣奉敬順王諱也先殿下之命前來朝覲大明皇帝,獻貢馬五百匹。吾皇萬歲!”
前番脫脫不花使臣的輸誠讓少年天子很是受用,如今見也先的使臣又以嚴整的臣藩禮向他致敬,皇上頓時大悅,“平身。”
五人平身,爲首一人道:“陛下,瓦剌諸部散漫慣了,敬順王爲此憂心不已。不久前有人擅闖密雲地界,陛下命越王殿下領兵前去教訓那些人,敝邦以爲,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敬順王已嚴詞約束部屬,再有敢犯大明者,定斬不赦!”
皇上大喜過望,“賞!”
王振接口道:“賜也先綵緞十五表裡,虎紋絹十匹;賜其妻綵緞十表裡。賞你五人彩鈔各二十五錠、綵緞各五匹。”
“謝陛下隆恩,敝臣告退。”
五人後退數步,轉身面向朝班張望一番,終於找到了朱祁銘,“參見越王殿下。太師盼着有朝一日能與殿下謀面,一睹殿下的風采。”
五人舉步離去,殿中百官無不茫然,他們這些在廟堂上叱吒風雲的顯赫人物竟然連遭瓦剌使臣的無視,如空氣一般存在!而兩撥使臣對一個本該是打醬油的少年親王卻禮敬有加,這讓他們隱隱覺察到了密雲一戰並非像表面看上去的那麼平談無奇!
又可過上太平日子了!皇上此刻的感受自然要比百官敏感得多。“越王,朕只顧封賞隨你出征的五千衛所軍,倒忘了越府的一幫人,你說說看,朕該如何封賞他們?”
迎着皇上無比興奮的目光,朱祁銘躬身施禮,“陛下,唐戟他們只是護衛軍,再升他們的官,小小越府恐怕就容不下他們了。”
皇上連連大笑,“言之有理!先記下他們的功勞,日後一併論賞。”皇上心情極佳,一邊掃視衆臣一邊說起了公道話:“我大明放低姿態也好,忍氣吞聲也罷,一直都無法令瓦剌有所收斂。唯有越王一人,兩次出征,兩建奇功,讓瓦剌人卑辭重幣前來服軟,故而朕怎麼賞賜越王都不爲過!”
剛剛入殿的喜寧聞得此言,臉上如重重捱了一記耳光,眼中滿是落寞;王振微微動容,臉上陰晴不定;而先前說過風涼話的胡濙等人愣在那裡,好一陣難堪。
皇上顯然言猶未盡,“越王,朕去年說過,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此話如今仍然有效。聽說你那天入宮請安遇見秀女便打道回府啦?誒,大可不必如此,還是那句話,撞見誰便是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