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侯府世子傳了信,您託他打探之事,總算有了些眉目。那小太監將東西給了宮門口一個不起眼的侍衛。世子遣人盯着那侍衛近半月,總算瞧出些蛛絲馬跡。那人極有可能是旁人安插的探子,頭上,或許是那位。”
連翹無聲吐了個“周”字兒,燕京城內,尤其得提防禦刑監耳目。也不知那些個探子藏在何處,真是無孔不入的。
幼安面色一沉,握着梳篦的指節隱隱發白。
幾年前那對東珠,如今藩邦進宮來的貓兒犬,接二連三,她再騙自己不過。不會錯的,那人心裡是有了人。難怪對她日漸疏遠。好容易在宮裡遇上,遠遠點頭招呼,錯身便過了。一點兒不念及她早早進宮,爲的不過是惦記太深,管不住自個兒,想要見他一面,哪怕多看一眼也好。
她一腔真心,他視而不見,卻對別的女人如此着緊!她心痛如絞,卻不敢攔了他追問隻字片語。他非憐香惜玉之人,容不得女子在他跟前無理取鬧。
這些年,他手段越發狠戾,朝中聲名譭譽參半。多少人明着敬他,實則怕得要命。背地裡,都道他嫉賢妒能,謀害忠良。
他棄昭儀母子,一夕之間,改投太子門下。這些年,顧昭儀每每見他,真是恨不能將他扒皮抽筋,生啖他血肉的。公子丹倒是沒怎的動怒。那人本是酒色之徒,他只需照例的,供他銀票女人,公子丹便盡數收用,蔚爲欣喜。兩人私交甚篤,不似有間隙。
於是他又背上個不義的名聲。而公子丹,更爲世人所不齒。讀書人重節,對公子玉樞此舉,多有苛責。在街頭巷尾,漫天“背主”的討伐聲中,只太子一黨,不遺餘力大肆誇讚,揚言“公子玉樞名符其實,慧眼如炬,乃當世無雙之良才。”引來唏噓聲一片。
她日日擔驚受怕,替他憂心,想不明白他緣何如此。傳聞正因此事,顧氏族內亦是爭執不下。他之前在族中,除了國公爺,便只他地位斐然,從來都是說一不二。可自他投效太子,惹得國公爺勃然大怒,顧氏自此分作兩派,父子兩人各爲其主,各自爲政。顧氏驚變,只叫其餘幾家摸不着頭腦,行事頗爲謹慎,不敢輕舉妄動,恐防其間有詐。
當此時,於他已是內憂外患了。可那人仍舊一意孤行,她幾番懇求,央他好歹與國公爺修好,父子兩個,哪裡就有解不開的隔夜仇。然則他不過挑眉瞥她一眼,拂一拂衣袖,扔下她立在原地。彷彿被人潑了涼水,瞬間便失了力氣。
自此,她再不敢插手他的事。唯恐自取其辱,更怕他對她生了厭棄。
好在老天有眼,感於她心誠,日日裡誦經祈願,終究在她最心灰意懶時候,竟是否極泰來了——八王爺應下她當初所求,有意與顧氏聯姻。
她不懂父王爲何挑了這時候改了主意,只恍惚聽見八王爺唸叨一句“能屈能伸,大事可期矣”。便知是好話,心裡立時歡喜起來。一掃長久鬱積的陰霾,只覺那人高深莫測,原是她不自量力,被世人愚弄,險些誤他。不免又生出幾分羞慚來。
怕他看輕她,嫌棄她不通政事,瞎攪和,有違婦德。於是她受他再多冷待,也是默不吭聲,一味退讓。
譬如當下,只盼着她與他親事能落定,嫁了他從此偕老。便是他心裡有人,她亦能委曲求全。若然他能體諒她些許,日後待她好些,待得她誕下嫡子,或可大方些,做主準了那女人進門。
“女學……”低聲呢喃,幼安挑起肩頭一縷髮絲,一寸一寸,極緩梳理起來,也不要連翹幫手。
當初她聽父王提起,世家興辦女學,初衷是爲着教養些得用的貴女,將來以作聯姻之用。既是隨手能送人的玩意兒,想來身份遠不及她。如此,她切不可自亂了陣腳。單憑出身,她便勝出那人老大一截兒,顧氏主母,豈能是身份微末之人?
理清了思緒,幼安心下大定。最緊要,還是牢牢盯緊國公府世子妃這份位。他既能令父王另眼相看,而今又得太子重用,多方盟約,前程近乎鐵板釘釘,煌煌然,如日中天的。日後還愁少得了女人?橫豎不過,她胸懷開闊些,多給他納幾房美妾便是。如何叫男人分寵,她自小在王府與宮中養大,耳濡目染,還怕應付不來?
桃花塢裡,七姑娘打量着福安福順領着人送來的年禮,叫春英給了賞銀,揮退了人,獨自在屋裡一一查看。
楠木雕花匣子裡頭,盛着乳白的粉末。指尖捻一捻,湊近了燭臺底下瞧個仔細。那粉末細膩柔滑,泛着些許毫光,該是上好的珍珠磨成的碎末子。
旁的還有青花瓷瓶裝着的香露、頭油,一看便知價值不菲,都是姑娘家愛用的物件。最稀罕,卻是一隻罩了厚棉布的竹編簍子,她好奇掀開來看,這纔看清裡邊兒還鋪了棉絮,蜷着毛茸茸的一團兒,險些捂嘴兒叫出聲來。
好漂亮的狗仔!只兩個巴掌大小,耳朵尖尖的。察覺蓋子被人掀開,抖一抖耳朵,埋着腦袋,不樂意被屋裡光亮晃了眼,避過去繼續酣睡。通身雪白,胖乎乎,實在討人喜歡。
她怔怔看着,半晌無言。末了,果然在字帖裡邊兒,尋到了他的手書。心裡有些迫不及待,又存了幾分害怕。撫一撫胸口,告誡自個兒,需得沉住氣。
回身拿了剪子,裁開來,展開信箋。擡頭卻是那人分外眼熟,力透紙背的親筆——
“阿瑗,見信如晤。甚爲想念。”
微微泛黃的箋紙上,那人墨黑的字跡,豁然撞進她眼眸。她鼻頭髮酸,瞬時紅了眼眶。他自如其人,便如他所說,真是“見信如晤”了。她彷彿透過這箋紙,看見他寡淡清貴的臉龐。
那人家裡分明已在議親,然而一開頭,他卻對她說,“甚爲想念”。眼淚簌簌而下,滴滴打在信箋上,暈花了字跡。她急忙擡手抹一抹淚,又掏出絹帕,點着指尖,小心翼翼攢幹了水漬。突然便對他來了氣。
他自去相看他的親事,她還這般着緊他一封信作甚!氣嘟嘟一掌拍上去,死死摁住,扭過頭半晌不搭理。
等了許久,那信就猶如那人可惡的面孔,在她眼前晃來晃來,招惹她心神不寧。只得大不樂意,吐一口濁氣。忿忿然迴轉身,嘔過了氣,靜下心來細細讀過。一字一句,異常專注,半點兒不曾疏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