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夜裡,她心滿意足躺在他懷中。先前覆在她肚子上的小手,已被他寬大有力的手掌所取代。
他另一手撥開她額發,下巴抵在她額頭。說話的時候,喉頭便在她耳邊震動,低沉如磬音。
“還不睡?”
“額,歡喜得過了,有些睡不着。”
聽她如是說,他“嗯”一聲。這種驟然得知有了兩人血脈的驚喜,確實,便是他,也有些平靜不下來。
“跟先前比,身上可覺得不同?”
“不同?”除了剛纔被肉湯噁心了一下,旁的……她小手摸上去,原本想仔細體會體會。可那地兒被他佔了去,也確實沒覺得與平日有不同。遂搖搖頭,喁喁道,“還真沒覺着。”
他就着微末的光亮,看出她眼裡的迷糊。並未告知她,她小日子遲了三日,這也算得變化。
臨回府前,他已打算明日便召女侍醫給她診脈。沒曾想,她肚子裡那個,卻是個急性的,等不及要宣告“他”的到來。
“御醫有言,阿瑗往後許會睏覺。你顧着自個兒身子,早間便不必起來送了。再有,頭三月坐胎要緊,每日便在西山居里走走,莫與顧臻幾個嬉鬧。”
七姑娘暗想:大人,您得多嫌棄四姑娘?看來今日顧臻咋咋呼呼,又被這位記了一筆。
“膳食上,不可挑剔。聞不得牛骨味,便叫膳房換了花樣,不可一日不食肉。”
她一下就苦了臉。北地肉食,醃製的居多,且多油腥。對着大塊大塊的紅燜肉,她從來都是尖着筷子捻一點兒。雖然京裡的八寶雞、滷香鴨稍稍合了她口味,可****吃,也是會膩的。
知她不樂意,他拇指撫平她攏起的秀眉。換了往昔,她眼裡可憐兮兮的討好,他看了必定心軟。然而眼下,她是雙身子,本就身嬌體弱。先前的不捨得,盡數化作淡淡的一瞥,她立馬便歇了心思。
他那眼神,她太熟悉。她要敢鬧騰,接下來肯定沒她好果子吃。便聽他還有話講,“阿狸暫且送去顧臻院子裡養着。它不安生,喜上躥下跳,於你安胎不宜。”
之前四姑娘心心念念,偷偷向世子妃央求了好幾回。只想討要阿狸過去,養着玩兒幾日,真就幾日,稀罕過了,定然喚的。
她看顧臻可憐,便向那人說情。哪知那人只當沒聽見。
四姑娘念想落空,好些天都悶悶不樂。甚至有一回,在國公夫人面前有意無意,告他一狀。即便如此,也未能成事。
如今倒好,幾乎要死心的四姑娘,終於等來阿狸被那人攆出西山居。加上小月子,足足夠她養上一年,比她當初求的“只幾日”,綽綽有餘。
七姑娘挪一挪腦袋,聽他逐一吩咐。
這還是她與他相識以來,頭一回覺得,這人也全是惜字如金的。
她擡起眼,恰好能自下而上,看清他下巴優美的輪廓。他容貌俊逸,毋庸置疑。只是有男人生來便如他這般,無處不好看,也難怪嬌嬌們對他前仆後繼,念念不忘了。
她聽他又提及走路穿的鞋履、漱口的溫水、薰衣裳的香料……事無鉅細,面面俱到。漸漸的,她仰頭望着隨着他說話,微微震顫的喉結,不覺便有些走神。
從他上榻起,他小心翼翼貼上她肚子的手掌,便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她以爲,他見她犯嘔,對她照料如此細緻,行止有條不紊。御醫把脈那會兒,便是國公夫人,也牢牢抓着單媽媽的手臂,面上的緊張與唯恐失望的忐忑,一覽無餘。
只有他,由始至終攬她的臂彎,都穩穩的,低頭看她的目光,柔和且透着安撫。那時,正是他表露出來的鎮定與沉着,讓她亂作一團,怦怦的心跳,彷彿有了支撐,這才漸漸安定下來。
回屋後她還在慶幸,幸而她身旁之人是他。讓她無論在何種境遇下,即便自個兒張皇失措,背後,總有他傳遞給她安心與踏實。
如今再看他,她軟軟環上他脖子。他這般說個不休,與往常大相徑庭。是不是,也意味着,這個男人,在得知有了子嗣過後,他其實,亦是緊張的?
只是他的失態,與她,與國公夫人,與四姑娘,都不相同。他的歡喜與憂慮,希冀與焦躁,都藏得太深。只在夜闌人靜,與她獨處之時,方纔露了端倪。
“大人。”她柔聲打斷他連篇累牘如策論一般的叮嚀,亮晶晶的眸子閃閃看着他,眼中流轉着不容錯辨的溫情。
“今日下官,很歡喜,很歡喜。”
他飄蕩在紗帳裡醇和的嗓音,便這般,戛然而止。
墨色的瞳眸,深得像要將他眼裡,倒映着的小小的她,整個兒捲進去。
半晌,他嘴角無聲動了動。怕她這般撐起身與他說話,不當心壓了肚皮。他摟着她肩頭,將她放平仰躺下。
繼而換他側身,手支在她另一旁,挑開她面上幾縷青絲。俯身,與她額頭相抵,垂着眼,細細密密的親吻,如雨點般落下。
他的吻太暖,太柔和,簡直要將她溺斃其中。於她恍然失神之際,她彷彿明白了,這便是他對她的迴應:
他的歡喜,只會比她多。多很多很多……
隔日醒來,身旁空蕩蕩的,那人已進宮上朝。也不知是否她的錯覺,昨晚因太過興奮,夜裡睡眠淺。半夢半醒間,好幾回都感受到,她八爪魚似的纏在他身上。而他耐着性子,將她撥弄開些,幾次矯正她的姿勢。
想起她那被太太與崔媽媽指責“屢教不改”,糟糕之極的睡姿,七姑娘裹着被子,臉有些羞。
於是用飯的時候,她斟酌許久,反省自個兒,怎能這樣自私。貪圖他的溫暖,竟不顧他白日忙碌,夜晚也跟着她睡不安穩。加之他膝蓋有傷,陰雨天,總是易脹痛。遂留下崔媽媽,與她商量。
“如今我身子不便,要不在屋裡添一張軟榻。收拾得舒服些,不能叫大人一覺醒來,渾身僵痛。”
聽她主動提起此事,崔媽媽原本想說,分榻怎麼成,怎麼着,按規矩都該是分房而居。可再想一想那位對姑娘的着緊,崔媽媽咬咬牙,揮手屏退屋裡的婢子,只彎腰悄聲給姑娘提個醒兒。
“奴婢知道,姑娘是明白人。倘若世子爺……您可千萬別一時心軟,推諉不過便順着來。”
這時候崔媽媽暗忖,這男人屋裡沒個通房,好是好,可也不大方便。奈何她家姑娘與世子,在這事兒上,都是有主意的,不大好說話。
七姑娘一張小臉都快埋進瓷碗裡了。都怪那人平日不知收斂,崔媽媽與春英兩個,輪流值夜,屋裡那點兒動靜,怎麼瞞得了人。
午時那人還沒回府,想來是被事情給絆住了。
倒是東苑那邊得了信,說是西山居里當差的崔媽媽,請府上管事代爲承稟,世子妃屋裡想添置一張稍微寬敞些的錦榻。
國公夫人聞言,初時皺了皺眉。好半晌,方纔點頭許了。許氏身邊蹲着的單媽媽,一頭替她捶腿,一頭笑着寬許氏的心,“夫人怎麼嘆氣呢?依奴婢看,世子妃能主動開這口,到底是懂事,知輕重。”
國公夫人默默撥弄着腕上的珠串,徐徐閉上眼:罷了,爲了她肚子裡那個,便各退一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