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地說?”
四姑娘在心裡默默咀嚼。越回味,越感到對她嫂嫂羨慕無比。
她這做妹妹的,尚且如此,勿論旁人。
“阿兄道:吾婦乃尋常婦人,不敢妄自尊大,比那仙藥。然吾婦純善,琳瓏剔透。顏如舜英,德英不忘。一碗噴香軟糯的稻米飯,可比擬之。”
他誇她容貌秀麗,心地善良,品德美好。將她比作王孫子弟,每頓必用的白米飯。
大周米糧,粟米居多,北方多面食、肉羹。稻米已是五穀中極好的食材,京中亦是緊缺。尤其這幾年,各地還在鬧災荒。
“臣熟知吾婦心性,這碗飯也用得踏實。”
話到此處,隱隱有了深意。
“後院美姬,便如同佐飯小菜。臣乃挑剔之人,少鹽,便覺清淡;味重,又於養生不宜。菜色雖豐,奈何臣非武將,克化不得如此豐盛美味。棄之糟踐食材,有傷天和;隔夜熱了再盛上來,殘羹爾,索然無味。且入口之食,死生大事。若烹煮稍有差池,或不合臣的口味,只徒增煩擾。故而,臣只求一飯飽腹,夜夜安寢。”
這話卻是說得極重,可謂誅心。
將旁人贈他的美姬,比作吃不下,隔夜放餿了的殘羹剩菜。他這話要傳揚出去,京畿必定譁然。誰家嬌嬌還敢自輕自賤,不要臉,往他跟前湊?
七姑娘覺得那人這話真真歹毒。於女子而言,好的聲名,等同半條性命。他這般毫不留情,戳人心窩子,卻是不給人留哪怕一星半讀兒的奢想。
難怪京裡嬌嬌,一提他,莫不黯然神傷。只道他郎心似鐵,又冷又硬。
加之末了那兩句,“稍有差池”“只求夜夜安枕”,但凡不是傻子,聯繫之前他誇她“熟知吾婦心性,飯也用得踏實”,不難聽出,這人語氣不善,終究是被激怒了。
就差沒說這菜裡下了毒,有人要害他,令他夜不能寐。至於加害他之人,便是要送他菜食,請懷王賜他美姬的左相大人無疑。
這些美人來歷不清白,背後都有各家手筆。那人一針見血,嘴上不容情。當堂便將左相在內一干人,氣得個個嘔血,恨不能一頭撞死在春華殿上,表了忠心。
“顧大人此言何意?照顧大人所言,莫非這大選還選錯了?”左相拍案而起,顫巍巍站起身,由身後侍從扶着他老邁的身軀,喘氣質問。
“還不趕快扶了左相坐下。”高臺之上的懷王,這時候不得不出面,卻是無奈看向他,眼裡神色莫辨。
顧衍這般直言,開罪朱家,懷王自是喜聞樂見。卻又有感他恃才傲物,乖張太過。不過這對懷王而言,卻是一樁徹頭徹尾的好事。
朝堂之上,缺的便是直臣。他既不懼左相權勢,待得借他剷除朱黨,以他在朝野如此不得人心。屆時,他自會認清自個兒處境。除了歸附王權,再興不起風浪。
那人對左相居心,加以抨擊。他面不改色,面對左相質問,輕佻擡了擡眼。輕笑一聲,舉杯緩緩飲盡還溫着的半盞美酒。
揚起頭,他下顎曲線乾淨明朗。殿內讀着的燭臺,火光照在他側臉上,將他襯得風姿毓秀。
這人鳳目幽深,眼波流轉間,華美無匹。他懶散拂一拂袖袍,支肘倚在案上,半眯起眼,彷彿心神恍惚,只望着洞開的殿門。一派陶陶然,昏昏欲睡之相。
顧衍揉一揉額角,許久才道,“臣吃醉酒,實不勝酒力。若有失言,諸位莫怪。”
自進殿以來,他已是數次變臉。
從靜默觀之,到被捲入其中,言談不羈,再到如今慵懶告罪。明眼人都瞧得出來,這哪裡是賠罪,分明是清楚表明了態度,再不耐煩在此事上糾纏。
左相門下一食客還不放過他,起身質問道,“右相大人言重了。臣等只是好奇,若然依大人方纔所言,今次大選與往後每三年一度的大選,可是俱要廢黜?若然如此,如今宮中只幾位娘娘侍奉王上,王上子嗣單薄,至今只得公子昶一位殿下。長此以往,我朝大統又該如何延續?”
這人有急智。逮住他話裡不合禮教之處,將本屬他一己之見,後宅家事,咬住不放。更倒打一耙,頗有深意,公然問他:莫非顧大人,早就在打世子妃孃家那位姜婕妤所出的公子昶的主意?
聽四姑娘繪聲繪色描摹當時的情景,七姑娘兩手緊緊握拳,很是替他捏了把汗。
這話要答得不好,便能給他落個動亂朝綱,掉腦袋、誅九族的大罪。
便是關夫人與兩位側夫人也齊齊變色。面上再不見笑顏,緊張兮兮盯着顧臻,生怕從她嘴裡吐出不好的話來。
七姑娘慌張過後,片刻便安了心。若是那人但凡一個不好,顧臻剛纔哪裡還能蹦蹦跳跳,興奮着跑過來,與她嘰嘰喳喳,喋喋不休?
“淘氣。”一指讀在四姑娘額頭,七姑娘嗔她一眼,“還不老實說來!”
四姑娘努一努嘴,低聲呢喃,“果然是一家子,與阿兄一般,不好唬弄。”只得收起故意裝出來的凝重,瞟向她的眼神兒,不知爲何,竟多了絲真心的仰慕。
“這便是爲何嬌嬌們,如此眼紅嫂嫂的緣由。”
顧臻捏着嗓子,聲氣兒拖得長長的。她這般作怪,並不妨礙那人的話,直衝衝闖進七姑娘心底,久久不能平靜。
“阿兄言:臣與王上豈可相提並論?王上乃天子,得天庇佑,諸邪不侵。且王上乃明主,莫非嚴大人怕王上會寵幸奸邪?再者,臣雖讀聖賢書,無顏,愧對皇恩。修身齊家,臣尚且不能辦到,若非王上器重,臣一區區殘破之體,早該一紙奏疏,請辭家去。臣有罪,深感德行不修。溫柔鄉里,流連忘返,爲吾婦所迷。然臣入障深矣,藥石無用。而今遍觀美人,臣已是望而生厭,實難下嚥。臣自知並非好的典範,普天之下,有臣這般糊塗人,一人足矣。豈敢再禍害他人,故而,今日臣之詭辯,諸位大人,且當笑話聽過便是。”
這會兒他坦蕩承認了,他今日一席話,莫不是狡辯。這只是他一個人的歪理,不是天下人的道理。
可旁人能耐他何?
再要賜他美姬,這人先前說了,那便是有心要害他。害他“望而生厭,寢食難安”。
若要懲治姜氏,令他不被婦人迷惑。他又說了,他入了障,被世子妃迷得暈頭轉向。沒了姜氏,連他唯獨能吃得下,賴以吊命的白米飯也沒了,怕是活不成了。
這般無賴的說法,只叫人瞠目結舌。左相撫着心口,急喘幾下,被他氣得不輕。當堂口稱身有不適,請命回府。卻是不屑與他同列。
左相憤而告退,之後大選,風平浪靜。懷王藉口他話雖無稽,聽來卻有趣。回頭吩咐王后,“既是天下珍饈,貴精不貴多。孤對吃壞肚子,耽誤政事,亦然不喜。”
這卻是借他敲打王后。
王后娘娘心驚膽戰,強自堆出個笑來。之後但凡有朱家送進宮來參選的秀女,再不敢偏袒半分。只挑了有目共睹,最出挑的三五人留下,旁的一概作罷。
如此,殿上除朱黨一脈,衆人再看薰薰然,由公孫攙扶着往淨房去的顧大人,目光中,顯是多了分和氣。將那人先前一竿子打死一船人的不痛快,拋諸腦後。
紛紛舉杯,揶揄嘆曰,“今日方知,這右相大人,方纔是深藏不露,我朝風流第一人。”
怎麼不風流?風流到大殿之上,大放厥詞,只爲寵個婦人。這般捨得放下丈夫顏面——真風流,真風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