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要去小潺澗,定是要喚上五姑娘。隔壁屋裡得了好消息,驚喜聲隔着門牆,七姑娘屋裡都能聽見。
“小姐,您聽簡雲那笑聲。不知道的,還以爲先前是她關了柴房,出來透風來了。”綠芙腳下生風,去隔壁替姑娘傳了話。自家姑娘能在世子跟前說得上話,得世子應允外出遊玩,她也跟着臉上有光。連受罰都肯拿出來調笑,顯是這丫頭心頭高興,樂壞了。
“打聽到五姐姐穿什麼衣裳?”兩位姑娘一同出門兒,講究很多。除非是私底下結了怨的,否則絕不會故意衝撞。爭奇鬥豔也是與外人爭長短,自家人得和和美美,替家裡掙美名。
綠芙點頭,抽空先灌杯涼水下去,抹一抹嘴角,總算大熱天裡散了暑氣。“都打探清楚了。五姑娘明兒穿桂子綠齊胸瑞錦襦裙,插富貴雙喜金步搖。說是要打扮爽利些,旁人瞧着也不會難受。”
這倒是。大熱天兒裡誰要一身紅彤彤,就跟身旁添了個火爐似的,看着就心煩。
“小姐,五姑娘那處已拿了主意,您看咱們該如何收拾?”
“您可別又一句‘隨意’,世子會嫌您給國公府丟人!”
春英話才說完,綠芙已慣常澆了涼水。話雖不中聽,倒提醒七姑娘輕慢不得。那人挑剔,能挑剔到跟前人身上去。
原本還懶懶散散躺竹塌上打扇子,這回老實起身,自去張羅明日打扮。
翌日濛濛天光才透進內室,隔壁屋裡先有了動靜。七姑娘捂耳朵轉身,姿勢還沒睡安妥,精神頭大好的綠芙已唧唧喳喳掀簾子進來,開口便是連聲催促。
腦子裡像被麻雀安了家,一個綠芙比一窩子鳥雀都厲害。七姑娘被鬧得不安生,勉強露了個頭,人還沒清醒,迎面一張熱巾子蓋下來,什麼迷糊勁兒都沒了。
“小姐您倒是快些。”綠芙學着二爺教的法子,一試一個準兒。從前姑娘起不來身,幾次耽誤了功課,二爺便是如此對付。這許多年過去,這法子依舊能派上用場,綠芙覺着二爺實在了不得。
被窩裡伸出兩隻小手,哼哼唧唧,捂着帕子慢慢揉臉。春英笑着過去扶姑娘坐起,果然見她慢條斯理拿下帕子,小臉紅撲撲,眼神分外明亮。嘴上還怪着姜家二爺教壞了丫頭。
“您也別老嘀咕二爺,還是想想上房那位。等得久了,那位難保不給您臉色。”
是了,七姑娘下地趿鞋,默默感嘆:一山還有一山高,姜昱她尚且能夠應付。到了那人跟前,她就是案板下放風箏——飛不起來了。
“姑娘起了麼?”門外是管大人,春英連忙迎出去,再回來,卻是帶着股歡喜勁兒。
“世子說時候尚早,順路能去逛逛早市。”
這下子是當真提了神。常年養在閨中,這種熱鬧,是不常見的。
坐錦凳上任由春英梳頭打扮,七姑娘望着銅鏡裡素淨溫和的面龐,莫名就想起那日在花架子底下,她與他細細揉捏,他仰着頭,五官遠勝她精緻。那人靠在藤椅上,眉目舒緩,閉眼應她,“若然碰巧,偶爾嘗試倒也無妨。”
彼時她與他念叨市井吃食,他竟是沒有忘記的。
真個兒收拾好推門出去,五姑娘姜柔早在院子裡候着。“可盼到你出來。快些,世子已在客棧門口,管大人也備了軟轎。”
姜柔見她一身嫩芽白褙子,天青色緄邊,下邊兒一副雲繡芝草馬面裙,鬆鬆挽了雲髻,發上一支鑲寶蘭銀步搖,整個人猶如最上好的青花玉器,溫潤素雅,只是站着已成風景。
心裡有羨慕,可放下後再看她,早沒了往昔不甘心。姜瑗越是出挑,世子跟前越能站穩腳跟。整個姜家,連帶姜楠與她在內,都能一順風兒水漲船高。
更何況,五姑娘算盤打得精,還有那麼點兒私心。以七妹妹出身,頂天了入國公府能做個妾。而她姜柔,卻是正兒八經做主母的料。這事兒上頭,總歸要高出她一頭。
大門外,顧衍聽見身後腳步聲,回首望去,一眼見她徐徐行來。四周都褪了喧囂,眼前只她,素淨白皙的小臉,渾身透着股江南女子纏綿的味道。難怪她喜青花瓷器,原是人也如此,兩相得宜了。
她擡眼看他,又是身蟹殼青八寶暗花綢緞袍,近處方可識得華美。這人衣衫好像從來沒有重樣的。
突然眼角一瞄,落在他腰間佩戴的香囊上。七姑娘禁不住多看幾眼。瞧着她親手繡的那方玉璧佩在他身上,心情大好。
“昨日睡得好?”
“大半都還成。就是起牀時候遭了罪。”跟他幾次相處下來,約莫也能看出些門道。這人隨意時候,你千萬甭跟他客套。守禮了,他反而怪你掃興。故而也就笑着回話。
五姑娘不妨他二人一見面便自顧說起話來。傻站着不請安也不是,請安了打斷世子說話更是失禮。還好管大人出面領她上小轎,否則實在尷尬得很。
辛枝偷眼打量五姑娘神色,見姑娘面上平和,不似有不忿,這才稍微鬆一口氣。
或許近日裡姑娘也有察覺,這纔對五姑娘分外和善些。她們做婢子的,置身事外,比姑娘更早看清那位爺待七姑娘,從始至終都是不同的。
打個比方,世子對姜家幾位爺,就是待臣下,恩威並施,嚴肅得緊。待自家姑娘,則緊守着男女大防,分毫沒有逾矩。許多時候世子對姜家衆人不怎麼搭理,好像姜家幾位爺和姑娘,跟那些個國公府軍士沒甚差別。自然,七姑娘是除外的。
從路上遇了行刺,世子只過去探望七姑娘,對自家姑娘卻是不聞不問。打時候起,辛枝便留了心。
好在如今姑娘是想明白了,她們做婢子的,也能安安心心辦好差事。
掀起轎簾,七姑娘看着熟悉的青石板路,不禁有點惦念起南陽郡祖宅前的老街。姜家老太爺榮養過後,辭官歸了故里。人走茶涼,門庭便冷落許多。可即便如此,樸素的老街,沉澱過浮華喧囂,停在記憶裡最安和的角落。
過了長街,拐了個彎兒,便見有婦人布衣荊釵,掃灑門前街道。腰間託着個碩大的面盆,就着梳洗過的井水,一趟子潑出去,青石板路便清清亮亮,光可照人了。
還有脖子上搭汗巾的漢子,在家門口立了方磨刀石。用缺口的陶碗打來清水,蹲身握着刀柄,滋溜滋溜磨得帶勁兒。隨着他來回打磨,單衣背後汗水浸溼一塊兒,貼得緊了,能瞧見背後結實的背脊。
這樣鮮活的市井味兒,帶着衚衕老巷的氣息,真是許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