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撲認真端看喬氏,他是宦臣這樣打量一個夫人也可:“殿下是神龍見首不見尾,殿下無意召見爾等,只命我代問夏侯,今日冒犯太孫妃的婢女,可是夏家的家生奴婢?”
夏文衍汗顏道:“是府上的家生奴婢,是臣三子屋裡的丫鬟,不知這賤婢如何冒犯了太孫妃?臣……臣馭下不力,特來請罪。”
馮撲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趙翊歆很憤怒,憤怒到親自動手了,那麼婢女有她非死不可,立刻死去的理由。馮撲依着預備的話道:“這養不教,父之過,貴府小爺的丫鬟去姑娘的屋裡冒犯,定是從來就沒有教好做奴婢的規矩。既是家生子,就把那一家子都交出來,殿下自會爲六姑娘做主。”
奴婢還講養不教,父子過?奴婢既然分給了主子,打罵教養皆由主,父母也不能摻合在裡頭。不過,趙翊歆不先問夏家的罪,而先問劉家的罪,不是,趙翊歆不會看着一個劉家,是夏語澹要劉家全家的身契。
喬氏沒有拒絕的權利道:“臣婦馬上把那一家人的身契奉上,只是今日之事,也衝撞了殿下,臣婦一家深感不安……”夏文衍在喬氏身後,悄悄拉着喬氏的衣服。
馮撲看到了這個小動作,身子一轉,袖子一甩:“殿下要說的話,我已經傳問完了。”
香嵐到底冒犯了夏語澹什麼,讓趙翊歆怒而殺之,夏家不知道。夏家只知道,趙翊歆在維護夏語澹。
夏家統一了口徑,要對趙翊歆解釋什麼,趙翊歆不想聽,不可能是香嵐什麼也沒有說,否則香嵐的屍體不會扔在嘉熙院,是香嵐說什麼,趙翊歆信什麼嗎?
喬氏一再求見趙翊歆,甚至隱約的意識是要撇下夏語澹,只求見趙翊歆,一次又一次的被回絕了,喬氏要單獨說什麼,機會也沒有。趙翊歆是否聽信香嵐不知道,但趙翊歆信任夏語澹。對於夏文衍來說,這就夠了,他要他的女兒,牢牢的坐住太孫妃的位置。
趙翊歆和夏語澹就不在石榴院聽敲敲打打。錢五趕着一輛普通的平頂牛車,車裡夏語澹抱着小白,趙翊歆抱着她,小白應該察覺到了主人們不開心,乖乖的被夏語澹抱住,一雙眯眯眼一路瞅着她,晃晃悠悠,睡着了。
牛車駛進了藤蘿衚衕,一處極簡單的小民小宅,錢五打道回去,趙翊歆開了兩扇木製大門,一小塊一丈半長寬的庭院,右角落有一個一尺長的打水井,然後空蕩蕩的庭院只剩下青苔。正對面是堂屋,面對堂屋左手是廚房,右手是雜物間,庭院左右兩側是房間。所有的傢俱是最普通的杉木,沒有雕繪紋飾,屋裡的擺設以彩釉瓷器居多,瞧着五彩繽紛,並不名貴,最貴重的擺設,要算堂屋前立着的兩個幾近人高的喜上眉梢大花瓶。
小白先關在籠子裡,籠子放在庭院裡曬太陽。
夏語澹似要懷疑趙翊歆是皇太孫了:“你會住這裡?”
趙翊歆摸着乾淨的擺設道:“偶爾來不及回宮的時候會住這裡,也有兩個月沒有住過了。這個衚衕,大半是各地商賈掌櫃的臨時下榻之地,各家關着門過日子,南來北往幾個月一年沒有人,也不引人注意。恩,屋子還算打掃得乾淨。”
皇太孫出宮在外,首重安全,沒有人會想到,這小宅的主人是皇太孫。
趙翊歆環看他的小宅,道:“這屋子花了我三千兩,屋裡的擺設都是現買的,又是好幾百,把我的銀子都花光了。”
皇太孫的銀子也有花光的時候,夏語澹笑道:“你缺銀子嗎?”
這是正經話了,許多王孫公子都是缺錢的,至於他們的銀子用到了哪裡,不可說。
“我不缺,但銀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也怪沒意思的。”
夏語澹放心了,仔細看起了房子。好奇因而大膽,先看了趙翊歆會睡覺的庭院左側房間,一牀,一面櫃,一套桌椅,像是尋常寬裕的百姓家,小子的房間。趙翊歆,深淵於他不能爲人知曉的家族秉性,富麗堂皇也好,轉身陋室也罷,都能安之若素。而且,宮裡他有宮裡的一套精緻奢華的生活,宮外他要過一種自在淳樸的日子。庭院右側房間是空着的,廚房不用說是遼無炊煙,雜物間意外的堆滿了東西,其中一張四尺長,兩邊有護欄的兒童牀最引人注意,不應該是上一家的主人留下的,夏語澹的思維忽然跳躍,道:“你預備了和別人一起住?是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帶着的小孩?”
說起來都是痛,趙翊歆苦笑道:“我似乎對人再好也沒有用,每個人先想到的,我是皇太孫,然後他哭着鬧着要回家了。”
夏語澹聽出了趙翊歆語氣裡的傷感,沒有說小孩子想家是正常的,皇太孫也誘惑不了,只是問:“他是誰家的孩子,那麼可愛?”
別人贊傅暱崢可愛,趙翊歆聽了特別順耳,笑道:“他是穎寧侯的兒子,所以他在老遠的雄州了。”
“真新奇!”
“什麼?”趙翊歆不解。
夏語澹沒有羞惱的意思,道:“那一年,我在你面前論及穎寧侯和靖平侯,一定被你笑話了。真新奇呀,那些人原本像是和我活在不是一個時空一樣,我這一輩子,只能在聽書的時候,可能聽到他們,沒有想到,因爲有你,我和那些人像活在同一個時空一樣。我應該能見見他們真人吧,穎寧侯是不是如外頭傳言的,冷俊無儔?靖平侯有儀美,罕言寡語?”
夏語澹八卦別的男人,趙翊歆有些彆扭,心底深處又暖暖的,道:“靖平侯是很少說話,基本不主動開口說話。穎寧侯……你以後看着我。”
“啊?”夏語澹不懂。
趙翊歆想說他和穎寧侯有三分像,夏語澹不懂就算了,道:“在明年三月之前,你看着方便,時不時的可以來這裡住。這幾天當然也住這裡。”
“真的嗎?”夏語澹驚喜的抱住趙翊歆。
趙翊歆回抱住夏語澹,霸氣的道:“石榴院裡都是我的人,現在也是你的人,你能進宮,他們會接着服侍你,你進不了宮,他們也不用回來了,他們一生榮辱已經系在你的身上,你人在哪裡,他們會守口如瓶的,那麼你人不在石榴院,誰知道呢。”
趙翊歆總是會找到一個人,和他一起共住小宅的。現在趙翊歆出於對夏語澹的尊重,讓她住在右側的屋子,今天太突然,不過一聲令下,右屋能佈置出來,擡張牀,把擺設都換成,成人?大小就夠了。
夏語澹看着一羣人擡來和趙翊歆屋裡一樣的杉木傢俱,把右屋佈置好。夏語澹站在趙翊歆身側,第一次感到了滿足。連穎寧侯,靖平侯都不是活在一個時空的,皇太孫更是兩個世界的人了,看到這樣淳樸的小宅和樸素的屋子,夏語澹第一次有了腳踏實地的感覺,因而滿足了。
右屋收拾好,馮撲送來了劉家的身契。
“劉家三子在車馬房聽差,名兒洗苔,他怎麼樣了?”夏語澹問。
劉三哥早早從和慶府上來伺候主子,和夏語澹沒處滿兩年,不過夏語澹記得她兩歲多一點,有一次走去廚房,劉二哥在做油炸年糕,然後沒控制好水分和油溫,炸爆開了。劉三哥及時抱住了夏語澹,自己臉上被熱油濺出幾個燎泡。
夏語澹一輩子記得這件事。
爲什麼同是一家人,有人用身體護着她,有人要置她於死地!
馮撲回道:“香嵐一死,夏家管事就把洗苔捆在馬房裡,連身契交到奴婢手裡。”
“轉告他,他妹妹死了,他還有其他家人。再讓他轉告劉叔兒,女兒沒有了,他還有三個兒子。”夏語澹長嘆一聲,把身契還給馮撲。她拿着劉家的身契也沒用,香嵐死了,她和劉家緣分盡了,從此劉家是自由身。
放還了他們的身契,重新給他們一個身份和棲身之地,從此天家庶民,不會再有交集。
“奴婢明白!”馮撲對夏語澹很恭順,接了身契就出去了,不敢在裡頭多待。
夏語澹眸中瑩潤,低頭默默摩擦着自己的雙手,趙翊歆從後抱住夏語澹,雙手把夏語澹的雙手包裹成拳頭。
夏語澹心裡還是毛毛的,香嵐該死和自己殺是兩回事。夏語澹不想成爲世人道德的典範,也不想成爲制裁者。
“你什麼時候,第一次……殺人?”夏語澹覺得有必要藉助趙翊歆的心境開導自己。
“從我還沒有出生開始,因爲我而必須死的人有多少,我也不知道。那麼下令殺的,和被我親手殺的,也沒有區別。若是親自提劍,我在洪馳嶺殺了三個西寧人。”
趙翊歆說起他十二歲,跑到西北招降西寧部衆的事。
夏語澹強做輕鬆狀道:“難爲你了,這雙殺敵的手。”
“那年西寧想要歸順我朝的有三萬一千九百零三人,可是有部分人見了我後悔了。我下的令,凡是對着我舉過武器的,立斬不赦,一共殺了一萬兩千一百八十七人,不分男女老幼。到了我這裡,人命是一個個勾兌的名字,或連名字都沒有,只是一個數字。”在陽光下,趙翊歆濃密的睫毛下一雙眼睛還是溫潤柔亮,這是一個冰與火共生的男人:“君主是什麼?君主是人間的死神,他可以讓屍堆積成山,讓血流淌成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