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文衍滿腔的憤慨,傾吐出了夏文衍對喬氏這個妻子,從最開始的充滿憧憬,到憧憬一點點破滅的整個過程。
最開始的時候,夏文衍對喬氏是很滿意的。十年裡因爲姑姑從一個民女成爲了皇后,夏文衍從江西撫州一戶清貧之家的小子,變成了一個侯爵的繼承人,在恰是年少的時候,又可以迎娶一個出身高貴的國公嫡女,有個這樣高貴的妻子,曾經也是讓夏文衍得意非凡的,即使在成親之前在長輩們的牽線下見過一面,那一面夏文衍對喬氏的外貌有點失望,但也沒有妨礙夏文衍心裡的得意,都說大戶人家的規矩,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反正娶妻子又不是按着模樣挑的,娶個出身高貴的妻子,是爲了和夏家富貴的門楣相襯,納妾收通房纔可以按着自己對外貌的喜好挑剔女人。但是婚後,喬氏根本不賢德,其性情遠遠超出了夏文衍的容忍範圍,喬氏善妒,控制慾強,處事強悍,又看不起驟然富貴的夏家一票人,讓夏文衍大失所望。
當然夏文衍老早就對喬氏那麼失望了,但還是忍耐了喬氏幾十年,從皇后和林氏密謀開始,這場婚姻只是兩家福禍相連的紐帶而來。夏文衍還是能很理智的,小心避過了那些利害相纏,而隱射在他們夫妻關係上的痕跡,表面上用幾近暴躁的態度,貶低着喬氏作爲一個妻子,對丈夫的失職;作爲一個母親,對兒女的失職;作爲一個當家主母,現在爲夏家招致滅頂之禍。然後順理成章的做出了休妻的決定。
是喬氏樣樣的不如意,才讓她遭到了現在被休棄的命運。夏文衍喋喋不休的倒完了對這個結髮妻子各種不滿,好像是爲了心安理得的說服了自己行休妻之事一樣,也最好讓喬氏產生出自慚形愧之心,實際上前一個效果也確實達到了,最後夏文衍用‘好之爲之’做了結束語,走去了書房,寫他的休書去了。
這個過程中,喬氏彷彿沒有生氣一樣,由着夏文衍謾罵,等夏文衍去了書房,喬氏如一個沒有靈魂的骷髏一樣,坐到了嘉熙院正堂。
夏文衍自己磨墨,裁紙。落筆的休書,倒不是着重傾訴自己幾十年和喬氏婚姻的不幸,而是大書特書,喬氏對太孫妃的苛待。毒殺太孫妃的生母,悶殺太孫妃的胞弟,在侯府的一年,由着府裡的僕人隨便照顧一個不滿一歲的嬰兒,在和慶府的大半年,隨便一個一歲多的孩子,被僕人們磋磨,然後又把她遺棄在農莊很多年。很多年接了回來,又不盡教養之責,只管逞她嫡母的威風,不管寒冬臘月,三伏天氣,太孫妃都要按着規矩去上房請安,可是都在坐冷板凳,喬氏十次也不會見太孫妃一次。
嫡母這般厭棄,可以想象太孫妃在高恩侯府過得是怎樣膽戰心驚的日子了。
總之,休書裡夏文衍把太孫妃描寫成了一個受盡嫡母欺凌的,可憐小白花的模樣。夏文衍這樣寫,是要把夏語澹在夏家的處境公諸於世,然後把夏語澹從這次事件中摘乾淨。只有夏語澹乾淨了,他這個太孫妃的生父,纔有保命的一絲可能。
至於喬氏,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現在夏文衍只能想盡辦法讓自己飛出去,他還不想死呢。
夏文衍寫好了這樣一份休書,蓋上了高恩侯的印鑑,又寫了一份懇請休棄喬氏的奏章,把休書和奏章拿在手裡,夏文衍就急急的出去叫守在嘉熙院門外的禁軍。他是被圈禁了,他的爵位還沒有褫奪,他還有一個侯爵上奏的權利。
享爵之家,夫妻大半輩子都過來了,過了五十還鬧休妻的沒有一例,但是在求生面前,這些都顧不得了。
夏文衍相信,皇家的男人最好面子,這兩樣東西一遞,他和夏語澹的性命,還是極有可能保留的。只要保住了夏語澹,夏語澹還生了一兒一女呢,只要活下來,怎麼活不是活呢。
夏文衍走出書房,經過嘉熙院正堂,看見喬氏麻木的坐在。幾十年夫妻,夫妻緣盡,夏文衍還是哀聲一嘆,不忍再看,別過了臉,向門口走去。
跨門的一剎那,夏文衍感到了一下不能呼吸的劇痛,難以置信的垂頭看,一寸劍頭,出現在自己心臟的位置,這把劍那麼鋒利,以至於劍頭上那麼幹淨,只有一滴血從劍尖上落下,隨後熱血從那個致命的傷口涌出,被早春七八層衣裳吸納。今天夏文衍最外頭穿了一件玄色繡竹枝長袍,所以倒看不出他瞬間半個身子都被鮮血浸染。
夏文衍愕然的回頭,看到把自己一劍穿心的喬氏,臉上的表情還不及變化,喬氏同樣別過了臉,利索的把劍從夏文衍的身體裡抽了出來。隨着這個動作,夏文衍全身抽搐的往後倒,一雙眼睛追看着喬氏,終結了他的生命。
喬氏在背對夏文衍的時候,同樣露出了以至於全身抽搐般痛苦的表情,可是待喬氏再回過頭來看夏文衍屍體的時候,臉上變成了一副冰冷的模樣。
喬氏緩緩,很緩慢的半跪了下來,拿過拽在夏文衍手上的休書和奏章。
一個字也沒有漏掉,統統在喬氏眼裡掃過,這個過程中,夏文衍身上的血都流乾淨了,血淌在四周,把夏文衍浸泡在中間。
喬氏只是扭動了一下脖子,視線移到了夏文衍身上,邪笑一下,而道:“你應該知道的很清楚,阮氏那個賤人,也是這樣死在血泊裡的。”
然後喬氏伸出一隻浮着青筋的手,蓋在夏文衍一雙睜着的眼睛的,緩緩讓夏文衍閉了目,在這個過程中,喬氏的眼睛也變成黯淡無光,一片死寂,但是喬氏在出口的聲音,卻異常柔順溫和,夏文衍活着的時候,喬氏都沒有那麼和他柔順溫和的說過話,現在夏文衍死了,喬氏卻能柔順溫和的道:“你休得了我嗎?我做的那些事,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早早就知道,我是會這麼做的。現在追究起我來,也太晚了!”
把夏文衍的雙眼闔上,喬氏起身,將那封休書和奏章,付之一炬。
到了時辰,兩個禁衛開了嘉熙院的院門,擡了一個三層黑漆大食盒進來,兩個也算是見過血腥的人都嚇傻了,夏文衍躺在血泊裡,喬氏坐在正堂的首座,隨着兩個警衛的眼睛瞟過來,喬氏的眼珠子轉了一下,證明她是還活着的。
那眼珠子轉的,嚇得兩個禁衛直接把食盒丟在地上。
兩人對視一眼,知道此間的利害,拔腿往外跑了出去,關閉了嘉熙院的大門。
此事直接報於負責高恩侯府事宜的主事大人,那位大人連忙過來,官帽都來不及戴,親自一個人進去確定了夏文衍的屍體,然後此事直達天聽。
太孫妃的母親,雖然太孫妃的生母是阮氏,可是嫡母在前,喬氏纔是夏語澹名正言順的母親。太孫妃的母親劍殺了太孫妃的父親,弒夫!
宣揚出去,是醜聞。母親殺了父親,也是夏語澹身爲人女的污點。
那種家庭出來的女孩子,配做太孫妃嗎?
皇家的男人確實是好面子的。夏文衍會那麼算,喬氏也會那麼算。
皇上權衡一番,壓下了這個事件,過了好幾天,給夏文衍安放了一個暴病而死的理由。至於夏語澹,她圈禁在華滋軒,待知道夏文衍暴病而死,已經是夏文衍死後十天了。
在這中間的十天,淇國公府被抄了。抄得特別順利,淇國公府喬致一房特別配合,把自己這邊和喬庸那一房能對的賬冊單子都對了出來,還呈上了一些存疑的信件。
這些賬冊單子信件,很大一部分是那天,洪氏帶着兩府的人馬,率先控制了西府的人馬,而早早的控制起來的。
淇國公府上那麼大的內訌,外頭不可能察覺不到,但是皆對那場內訌默許了。
因爲牽涉的不止京城內部,所以這次事件直到了二月中旬,才查了個大致清楚。同時,皇太孫系皇上從宮外抱來的,和皇族毫無血緣關係的流言傳開,當然同時傳開的,還有各種流言,其中比較盛傳的,是皇太孫確實是皇上從宮外抱來的,但皇太孫是從皇上的別宅子中抱過來的,至於那個別宅子是誰,呼聲最高的是穎寧侯。
皇上和信國公君臣相得幾十年,穎寧侯這個所謂的信國公庶子,是穎寧侯都八歲的時候,元興二年大梁和北遼一戰之後突然冒出來的。二十年後,穎寧侯改名換姓,從韓昭旭變成了傅旭,此後十幾年,只以養父之禮對待信國公。坊間早就默認穎寧侯根本不是信國公的兒子,只是那穎寧侯又是誰的兒子?
這個答案從極少數人的心照不宣,變成了一個放在臺面上來說的情況之一。
這期間,遠在雄州的穎寧侯也沒有申辯‘皇上別宅子’這個身份。
沒有申辯,就看大家理解了,是作爲默許,還是清者自清?
反正誰是誰兒子,誰不是誰兒子,在沒有準確鑑定的情況下,就是最青天的,青天大老爺,也斷不清楚這種麻煩的案子,而且也沒有哪個青天大老爺,能傳牽涉其中的當事人來,詢問個明白。
到底信哪一個流言。關鍵是選擇,天子的那點兒,依了年紀說是天子年輕時的那點風流事,種下的因結成的果,是家事還是國事?皇位的繼承秩序,是家事還是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