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釵記
莊子裡的孩子,五歲以下,年幼不懂事,大孩子是不願意帶着他們玩的,十歲以上,是半個勞動力要隨父母在地裡幹活了,像王銅鎖,王萬林,洪青竹他們都不再廝混了,所以,十歲的夏語澹,已經是莊子里名副其實的大姐大,領着一羣小孩兒上山打鳥,下河摸魚,既有的玩兒,又找了吃的。
五月底六月初,正是麥泡,就是覆盆子成熟的時候,因爲覆盆子成熟在小麥收穫時節,這裡的人都叫它麥泡。野生的麥泡生長在山坡,路邊,溪旁等灌木叢中,每天都能成熟一茬,要是不及時採摘,就爛在枝頭,或掉到地裡去了。
夏語澹帶着五個小孩,一路摘,一路吃,走到一片背陰的山坡灌叢裡,更是一寸寸的搜,不止摘麥泡,因爲昨晚才下過雨,潮溼的背陰灌木叢裡蟄伏着好些牛蛙,個頭大的牛蛙有手掌大,半斤重。現在的夏語澹不是四年前了,摸到一條蛇會嚇得尖叫,巴掌大的牛蛙,睜亮了眼睛,想也不用想的,就能雙手敏捷撲住。到了回程時,每個人都用芭蕉葉包了許多麥泡,用草繩栓了幾隻牛蛙。
夏語澹提着的三隻牛蛙有一斤多重,進了大門就愉快的嚷嚷道:“嬸兒,我摘回來一包麥泡,個個拇指大,還抓了三隻牛蛙,做乾菜蒸蛙吃。”劉嬸兒做的乾菜蒸蛙,就是把蛙肉紅燒成七分熟,拌上九頭芥醃曬成的乾菜,在米飯快煮熟的時候,用盤子裝了架在米飯上面燜着,飯熟了,肉剛好也全熟了。夏語澹是吃貨,爲了吃這道菜,不介意牛蛙醜陋的外貌,也克服了撲到牛蛙時,那個軟綿綿像鼻涕一樣的觸感。
夏語澹一到裡屋,頓覺家裡氣氛不一樣,從未有過的歡快。
劉三樁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線,道:“姑娘,大喜,大喜了。太太來信了,說要接你回侯府去,信上說了,已經遣了男女船隻下來,不日就到和慶府碼頭了。”
夏語澹頓時傻眼,不知道該做什麼反應。
劉嬸兒接過夏語澹手上的東西,交給二兒子道:“拾到拾到。姑娘剛剛是說做乾菜蒸蛙嗎,好,嬸兒給你做,哎,家裡人又少了一個,姑娘吃不了嬸兒幾頓了,姑娘想吃什麼,嬸兒都給你做。”劉嬸兒話裡含着不捨,卻敵不過夏語澹接回侯府的高興。
劉家人是真心爲夏語澹着想,真心爲她高興。劉家人心裡有着嚴苛的高低貴賤的界定。這個時代,人人生而不平等,士農工商,每一個階級都有嚴格的界限,而要越過界限,談何容易,幾代人積蓄幾十年的家族力量,都未必辦到,只有極少數,庶民裡的佼佼者才能脫穎而出,跨越階級。一個姑娘家,明明是侯爺的女兒,是官家小姐,怎麼能一輩子待在莊子裡,和庶民們混在一起。撇開身份不提,一個女孩子,孤孤單單的一個人在社會上生活有多悽的,很多女孩子根本就活不下去,只有身死和賣身兩個下場,她要有父母,兄弟,姐妹和宗親,及在這基礎上,享受名分上該有的生活。夏語澹生來就是侯府小姐,就該在侯府裡過着大家小姐的生活。至於十年前侯府的暗鬥,劉家人不知道細節,也覺得沒必要知道,夏語澹更沒必要知道。她的父親是高恩侯爺,她的母親是高恩侯夫人喬氏,生爲庶女,眼裡心裡只需要放着老爺太太就夠了,其他一概不用理會。庶女只有這樣纔是合乎禮法的生存之道。
劉三樁看着夏語澹呆滯的表情勸慰道:“姑娘熬出頭了!姑娘,太太一向眼裡不揉沙子,說是接你回去,必然是把你……我們劉家在淇國公府幾代了,看得多,嫡出和庶出,在京城裡說姑娘們精貴,貴是都貴,可不是同一個貴法,不是同一個孃胎裡出來哪能一樣,人心是長偏的,庶出的少有強過嫡出的,姑娘要明白這個道理。可是,侯府庶女,也夠姑娘一輩子享福的了。太太把你接回去,必然是把你當庶女看了,庶女也是女兒,太太也是你的母親。只要你在侯府本本分分的,將來的日子,比莊子上的,不知道要好幾倍。”
“還有將來的前程,嬸兒說白了,姑娘別臊。”劉嬸兒是真心待夏語澹好,才把體己話說出來:“女兒家在孃家只有十幾年,餘下的幾十年包括身後之地,都是在夫家的。大家挑媳婦,都是先看門楣,講究門當戶對。姑娘一直在莊子上,現在是千好萬好,吃喝不愁,將來怎麼辦,沒有侯府,僅憑了姑娘這一身,姑娘要嫁到什麼樣的人家?姑娘這些年也看到了,莊裡莊外的人家,是怎麼過日子的。侯府及來和侯府結親的人家,和這些人家,那是天差地別。”
劉家兩口兒不是把夏語澹往歪路上引,是在教導這個時代庶女生存的正道。
夏語澹把頭低下去,裝出被臊的樣子來,整理好情緒,忽然記起來道:“叔兒,不是說府裡給我寫信了,信在哪裡?給我看看?”
劉三樁把信拿出來,以爲夏語澹不認識,特意點出提到她的部分來。其實,劉三樁的文化程度也不認識所有的字,每次收到了信是請字攤先生讀的。
夏語澹以最快的速度看了通篇,信裡大段的讚了劉三樁三年種瓜的功勞,命他上京交這些年的賬冊銀子,到了夏語澹這兒,就提了初五,就是三日後,來接的人就到了。也是,對着下人,對着十歲的孩子,需要說理由嘛。
劉三樁小心的把信收好,一門心思爲了夏語澹進府着想道:“姑娘,明天我們去鎮裡,把這份信和這幾年老三寫回來的信,讓識字先生給我們再念念。雖然來接人的婆子丫鬟會在船上和姑娘說一些府裡的事,可就怕她們那些人弄鬼,對姑娘藏一招,或是姑娘一時記不過來,到時候出了差錯,被她們笑話了去。侯府三房人正經二十幾個主子,一個個說來,姑娘沒有草稿,都能聽暈了。”
劉嬸兒沒了主意,一疊聲問道:“姑娘在這裡的東西怎麼辦,穿的用的,還要不要?我要怎麼收拾?信上有說給姑娘預備了什麼?哎呀,我就是收拾了,姑娘現在用的東西也上不了檯面,就算府裡準備好了,船上的幾天怎麼過?”
“我們先收拾出一套好的來備着,其他都不要了,再多帶些錢,缺什麼我在府裡看着買。不過府裡那樣的體面,應該預備了。”劉三樁想了想,又對劉大哥道:“這一回和姑娘同行,老大你不方便跟着,你留在莊子上,收麥種稻的事,也要人盯着。”
劉家人滿臉的欣喜,渾相似,養了三十年,成爲剩女的老姑娘突然出嫁了,有捨不得,更多的是安慰,甚至是如釋重負。
夏語澹微微的擡頭,深究着他們的笑容,那麼發自內心的真誠,肺腑的關懷,突然意識到了,中間的認識差距在哪裡。十年了,難道還沒有適應嗎,這裡不是原來的世界。
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在父母面前,子女只有義務,沒有權利。劉家兩口兒和京裡的滿府人,誰也不會覺得把夏語澹扔在莊子上七八年不管不問有‘不是’,子女認爲父母‘不是’,本身的這個想法就是不孝,是罪過。
至於十年前的恩怨,大夥兒對夏語澹的認知存在大誤。
正常的孩子,在三至六歲之間,才能永久性記事,擁有不可抹滅的記憶。洪青竹就說過,他可以追述最早記憶,是他五歲的時候,他母親生小弟那一天,在這之前,洪青竹沒有任何印象,都忘光了。可是夏語澹能追述的記憶,在孃胎裡就開始了,這個秘密,不可告人!
沒人知道,一個剛出生一天的嬰兒,會記得她的生母和胞兄是怎麼死的;沒人知道,一個幾個月的嬰兒,能感受到周遭對她的嫌棄;沒人知道,一個一歲多的嬰兒,能記得那四百天,在奶媽丫鬟的虐待下生活。天天半囚禁在房間裡,隨時接受她們的辱罵,成天見不到人影而遭受飢餓和邋遢。即使樂觀認爲沒有人指示,是奶媽和丫鬟肆意的妄爲,但她們也是在摸清楚這個小主子不受家族重視之後,纔敢那樣的大膽。
在夏語澹三歲以後的人生,沒有人提及這些內容,夏語澹從哪裡知道?
就算有人知道,這個嬰兒一出生就感受到自己生存在死亡的恐懼下,承受着那些不可估量的精神肉體雙重傷害,或許一句‘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就應該揭過了。不能怨恨!
生你是恩,養你是恩,就算在莊子上養着也是恩。寄予了你生命,並把生命延續了十年,現在又要接你去過上流社會的好日子,你必須要感恩戴德,必須對侯府的生活滿含憧憬。
就算沒有那麼崇高的覺悟,想接着活下去嗎?想活得比莊子上的日子更好嗎?想進入上流社會,做個侯門大家小姐嗎?那麼請你按着劇本走下去。
媽蛋的,真是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可是,想玩偶一樣任憑你們安排,能包吃包喝包丈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