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那些在青史上留名的人,或以言,或以功,或以惡行,即使在後妃列傳和列女傳中,也沒有‘情’之一字的立足之地。讀得多了,便只覺生於虛空,死歸塵土。人活一世,都只爲了取悅一副軀殼罷了——‘情’之一字,也並非什麼超脫之物。姐姐若想透了這一層,不但於別人是好的,對自己也更好。”
玉樞定定地看着我:“我竟不知道你如此冷靜,如此無情。”
我嘆道:“世上的道理,大多是冷冰冰的像刀子,‘情’也不例外。”
玉樞沉默良久,忽而問道:“妹妹不肯嫁給,就是因爲已經想透了麼?”
團扇微微一滯,流蘇拂在裙上沙沙地響。我已經顧不得體味自己是不是口是心非,只望着她的明亮的雙眸,微微一笑道:“不,是因爲我從未傾心於他。”
午膳後整整睡了半日,晚膳後才聽說皇帝去長寧宮看慧嬪了。臨寢時,芳馨坐在牀沿與我閒話,說起此事,語氣中充滿了譏諷和得意:“慧嬪得知陛下來了,也不顧腳疼,連忙更衣梳妝,還由丫頭扶着出去迎駕。一瘸一拐,走得也慢,聽說陛下雖沒說什麼,卻直皺眉頭呢。也是,誰耐煩陪着一個瘸子走路呢?”說着掩口一笑。
我伏在枕上昏昏欲睡,含糊道:“後來怎樣了呢?”
芳馨道:“慧嬪只一味地請罪,聽聞陛下甚是憐惜。”
我嗯了一聲:“不見也就罷了,見了面總歸有幾分情義在。”
芳馨沉吟道:“依姑娘看,陛下會不會心一軟,又重新加以寵愛?”
我緩緩睜開雙眼:“只看來日六宮大封的時候,如何‘厚待’她便知道了。我猜……她應該不會被封爲妃。”
芳馨微微鬆一口氣道:“若真是如此,慧嬪可算是一敗塗地了。”
聽聞此話,我睡意全無:“姑姑知道她爲何會一敗塗地麼?”
芳馨道:“是恃寵而驕麼?”
我笑道:“不是恃寵而驕,而是隻恃寵而驕。”我特意在“只”字上咬得很重,“這後宮有位分的,或誕育了子女的,哪個不曾得到過寵愛?哪怕是齊姝和沈姝,當年也曾是得寵的女御。想在宮裡立足,有帝王的恩寵便足夠了。可要借帝王權勢一逞己願,只有恩寵便不夠了。慧嬪便是一個例子。”
芳馨凝神半晌,忽而道:“陛下是明君。”
我笑道:“姑姑怎麼忽然這樣說?”
芳馨道:“難道不是麼?只有昏君才全然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做事。”
我笑道:“不錯,明君不以一己之喜惡行賞罰黜陟之事,對身邊親近的人,處置尤應慎重。文王‘刑于寡妻,至於兄弟,以御於家邦’[25],如此則天下治。”
芳馨抿嘴一笑:“陛下明明是偏幫着姑娘的,姑娘偏偏還要說這些大話,奴婢都聽不下去了。”
我笑道:“不過是這個道理罷了。”忽然想起一事,“咱們該賠給長寧宮的銀子賠了麼?”
芳馨道:“今早簡公公來的時候便都拿去內阜院了,想必內阜院已經賠給慧嬪了。”說着似有所悟,忽然微微一笑,“咱們賠了二百兩銀子,從內阜院手中滾一道,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二百兩了。”
我微微冷笑:“銀子已經給了,她的腳值不值二百兩,和漱玉齋無干。從內阜院滾一道也好,省得姑姑還要去長寧宮,小心慧嬪生吃了姑姑。”
芳馨嘆道:“她的腳斷了,姑娘也爲此賠了銀子坐了牢,連最心愛的火器都被沒收了。漱玉齋和長寧宮的仇怨,恐怕再也抹不去了。”
我冷哼一聲:“我既然敢打她,就不怕與她爲敵。就算她真的做了皇妃,我也不怕。”
芳馨道:“她若做了皇妃,姑娘見了她倒要先行禮。”
我傲然道:“區區一個皇妃,算得什麼?在時勢不在虛名。豈不聞‘天地盈虛,與時消息,而況於人乎’[26]。時勢顛倒,連帝王都能被廢去,何況一個女寵!當年漢武帝遠征大漠,打得匈奴四分五裂,一蹶不振,幾百年都翻不過身。可見唯有動兵,才能讓敵人有切膚之痛。慧嬪若要挑釁或報復,得要先摸一摸自己的腳長正了沒有。”
芳馨道:“她以爲婉妃娘娘嬌弱,姑娘又是讀書人……”
我冷笑道:“最初文臣武將是不分家的,那些善於用兵的將軍,哪一個不是讀書人?連孔夫子都善射,也曾在齊魯夾古之會上命有司將優倡侏儒‘手足異處’。讀書人從來狠心。”
芳馨道:“倘若奴婢是慧嬪,下一次若不能一擊即中,便不會輕易出手。”
我將穿了三棱小梭的青絲繩繞在指尖,淡淡一笑道:“我等着她。”
【第六節 君子蓄德】
六月,昱妃邢茜儀晉封爲貴妃,封號如舊,入居周貴妃曾經居住過的遇喬宮。穎妃史易珠和婉妃朱玉樞雖未晉封,卻增俸秩一等。齊姝被封爲淳嬪,沈姝也晉爲嬪,只是沒有封號。我也趁此機會官復原職。
原本後宮妃嬪只有五等,皇后之下依次是貴妃、妃、嬪、媛、姝,皇帝特意在正三品妃和正五品嬪之間增設一級正四品貴嬪。慧嬪被封爲慧貴嬪。
大封后的第二日,穎妃來漱玉齋看我,因說起此事,不覺嘲諷道:“因人設位,這也是本朝頭一回,可見陛下器重她。”
我從天青色的磁盤中撿出兩顆一般大小的珠子,丟在鋪着乾涸玫瑰花瓣的錦盒中,眼也不擡地道:“妹妹難道不知道‘名以制義’[27]的意思?貴嬪……果然是位份高,恩寵深,旁人如何能比?”
穎妃笑道:“就怕她這輩子要在貴嬪的位份上終老了。”說着拿起榻上繡了一半的小兒衣裳,“能封貴嬪已是厚待。這一道聖旨,當真是妙不可言。姐姐不知道,現在長寧宮比遇喬宮熱鬧一百倍呢。”
“這也平常。昱貴妃閒來讀書練劍,幾乎不理會後宮紛爭,本就好靜。”說着搶過她手中的小衣裳,“我的手藝難看得很,妹妹還是不要看了。”
穎妃笑道:“我說呢,這不像是芳馨或綠萼的針線,原來是你繡的。真是犬牙交錯。”
我看了看疏密不均的針腳,無可奈何道:“我不常動針線,妹妹就別笑我了。”
穎妃拖過天青瓷盤,滴裡裡的撥着珍珠:“我記得妹妹每年回家送給雙親的鞋襪都是芳馨和綠萼代繡的,誰有這麼大的福氣,竟讓姐姐拿慣了筆的手甘心拿起繡花針,還親自挑珍珠鑲在衣裳上?”
我拖回瓷盤,瞟她一眼:“明知故問!”
穎妃坐直了身子假意嘆道:“唉呀,真是親疏有別呢。當初我被慧嬪逼得無路可走,不得已竟要交出內阜院,妹妹也不替我出氣,反而勸我忍着。婉妃姐姐稍稍受了委屈,姐姐的彈子就上膛了。可見我這個妹妹,終究是假的。”
“妹妹這話就不公道了。且不說那是陛下的意思,退一萬步說,即便陛下不理會,難道妹妹會怕一個區區的慧貴嬪?玉樞的心智,如何能與妹妹相比?”停一停,我又擡眼笑道,“待妹妹有孕,我也爲妹妹的孩子好好做一身衣裳,用更名貴的料子,更大的珍珠,好不好?”
穎妃哧的一笑,一臉半真半假的不屑:“姐姐的心意我領了,姐姐那點三腳貓的手藝就不要糟蹋布帛了。還是把布帛拿來,我自己送去文繡坊的好。”
我求之不得,笑道:“那也好。只是別抱怨我親疏有別就好。”
穎妃幽幽嘆了一聲:“倘若你不在她身邊,她要如何過日子呢?”
我一怔,這才明白穎妃說的“她”是指玉樞:“我不在家的五年,姐姐歌舞有成。後來她進了宮,我偏偏出了宮,那三年姐姐不也過得很好麼?”
穎妃道:“別以爲我不知道。姐姐不在宮裡的這三年,姐姐的丫頭歸她使喚,姐姐的姑姑由她揉搓……我好幾次看見芳馨從粲英宮出來,一副疲憊不堪的模樣。她們都是代你守着她。”
小指頭尖大小的珍珠似露珠渾圓,儘管知道日頭一出來就要消失,仍然奮力張得滾圓,不肯辜負這短暫的清晨。我合上錦盒,淡淡道:“倘若我真的不在她身邊,就請妹妹代我好生照料她。”
穎妃道:“我和她同是妃嬪,你不怕我……”
我誠懇道:“妹妹自有妹妹的心意,我不強求。”
穎妃一怔,緩緩道:“我也不敢說,只盡力罷了。其實婉妃姐姐一直聖寵不衰,又有一位皇子和一位公主,眼見又要有孩子了,只怕是我要求她庇護呢。”
我嘆道:“妹妹和玉樞誰庇護誰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不過……”說着指一指她的小腹,“你自己也要多留心些,得空好生保養身子,這樣才能早日生下皇子。”
穎妃臉一紅:“你還沒嫁人呢,就操心這些。”
我笑道:“我沒有嫁人,就不能關心妹妹了麼?”
穎妃迷茫道:“實不相瞞,前些日子我還有些着急,現下……由他去吧。”
我嘆道:“慧貴嬪的恩寵已經大不如前了,妹妹……”
穎妃道:“我知道,陛下風流,沒有孩子終究是地位不穩。只看慧貴嬪便知道,腳傷的這些日子,他也只去看過兩三次罷了。可憐她還要強,不肯好生養着,還一味忙內阜院的事。”
我微微一笑:“妹妹可憐她?”
穎妃感傷道:“我是可憐我自己。看到她如今這個樣子,我才知道自己從前是什麼樣子的。越是沒有恩寵,就越是鑽營,越是鑽營,就越是茫然。”
我笑道:“她如何能與妹妹相提並論?陛下可是以國士待妹妹的。”
穎妃哼了一聲道:“當年不過是無人可用,才讓我管少府的。我本也是蠅營狗苟,在姐姐面前也無須粉飾。”
我淡然道:“無須粉飾,可也不丟人。”
穎妃道:“不丟人,可也虛度了。”
我笑道:“胡說!妹妹曾掌管國事數年,也算達成了生平所願。既是聖意令妹妹退下,妹妹何不好好體味聖寵?兩相比較,才知道自己更愛什麼。”
穎妃嘆息:“更愛什麼?我也這樣問自己。人心真是苦不知足。”
我笑道:“非也。‘君子以多識前言往行,以畜其德’[28],無言無行,何以多識?又如何畜德?妹妹隨遇而安,凡事都放心去做便是。”
穎妃一怔,從天青瓷盤中撿了一粒珍珠向我臉上拋來,笑道:“偏你亂讀書,愛歪解!”
我舉手將珍珠抄在掌中:“這不過是開解妹妹的玩話罷了。說回正事,妹妹真該回去好好琢磨如何多生幾個皇子了。”
穎妃雙頰一紅,揀了一顆最大的珍珠丟在我的肩頭。生疼。
六月初六,我照例休沐。一大早,我便回府看望母親。母親得知我打傷慧貴嬪的前因後果,倒也沒有多說,只含淚顫聲道:“唉,我是越發不懂你們三個了。母親沒有別的指望,只要你將來能活着回家就好。早些回宮去吧,不必在這裡了。”說罷起身往後面去了。我在父親靈前跪着,慚愧得無地自容。
母親走後,銀杏走進來扶起我:“二小姐別傷心,夫人的氣消了就肯和二小姐說話了。”
我坐在榻上,一面緩緩揉着膝蓋,一面問道:“母親這些日子很生氣吧?”
銀杏道:“奴婢以爲,夫人對二小姐是擔憂過於生氣,對公子纔是生氣呢。”
我這纔想起朱雲今早並沒有來接我:“雲弟替我張羅火藥火繩,又教我點銃,母親可不要生氣了麼?雲弟這會兒在做什麼?”
銀杏道:“夫人得知公子爲二小姐做了這些事情,大發雷霆,親自打了公子幾十藤杖,現在還臥牀不起呢。”
母親向來溫柔隱忍,從小到大,從未打過我們姐弟三個一下。我微微一驚,焦急道:“快帶我去瞧瞧!”
銀杏一路引我向後,竟一口氣走到了後門。出了門,只見朱雲牽着馬候在門前。見我出來,笑吟吟地喚道:“二姐!”說着向身後揮一揮手,家裡的車伕駕着馬車緩緩上前。
我一怔,頓時醒悟過來,沒好氣道:“不是說你臥牀不起麼?”
朱雲笑道:“母親能有多大力氣?況且我是習武之人。我若不是假裝臥牀,母親準又一頓好打。”
我用歉疚而責備的目光瞪了他一眼:“你現下牽着馬是要去哪兒?不怕母親尋你麼?”
朱雲道:“母親這些天都不理會我,她哪裡知道我的傷好了沒有?”
我嘆道:“罷了。套我的車,送我回宮吧。”
朱雲笑得鼻子都皺了起來:“這會兒外面正熱鬧,回宮去豈不是錯過好戲?”
我疑惑道:“什麼好戲?”
朱雲道:“二姐先上府裡的車,待看過了好戲,小弟再送二姐回宮。況且,我還有些很要緊的事情要和二姐說。”
我無奈,只得帶綠萼和銀杏上了車。朱雲騎上馬,徑直將我們帶到了東市的樊樓——半年前我聽李萬通說書的地方。一行人坐在臨窗的雅閣裡,看着對面樓下熟悉的茶肆,我笑問朱雲:“莫非李萬通又有什麼新鮮事要說了麼?”
朱雲探出頭去,用馬鞭指一指東面,笑道:“二姐你看。”
時近正午,日光直挺挺地落在街道上,騰起細細的熱浪,如水紋渙渙。久違不見的一灰一紅兩道身影從東方來,淡如墨,薄如紙,輕盈穩重,面目模糊。路人好奇的目光如山嶽夾峙。於是尋張覓李、呼朋喚友,一時間人羣聚成一個極大的浪頭,撲到了茶肆前。待酒菜齊備,茶肆前已被擠得水泄不通。
我用清涼的溼巾摩挲着手背,眼也不擡地道:“你倒知道他要說什麼?”
朱雲道:“略有所聞。”
我嗯了一聲,微微嘆息:“是誰告訴你的?你可知道這李萬通祖孫是什麼來歷?”
朱雲笑意幽微:“跑江湖的人,自然聽見什麼說什麼。誰給的賞錢多,就順他的耳說他愛聽的。如此而已。”
我心中一沉:“他要說什麼?”
朱雲道:“自然是時下京中傳得沸沸揚揚的事。”
我隱隱猜到幾分,不覺變色道:“荒唐!”
朱雲道:“荒不荒唐,二姐不妨先聽聽。”
人羣洶涌如潮,轟響不絕。李萬通坐在竹篷下飲茶,閒閒搖着蒲扇,閉目養神。他那穿紅衣裳的孫女早已收了滿滿一斗笠銅錢和碎銀子,在李萬通的耳邊晃了一晃。李萬通聽過丁零數響,這才心滿意足地站起身來,向着人羣坐定。人羣次第靜了下來,只聽李萬通被兌了冰的涼茶激得微微沙啞的聲音道:“今日小老兒要說的,是宮裡一位女官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