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錢忙道:“李大人說,杜子欽聽聞大人典職樞機,殊蒙恩信,特向大人求小小一個官位。”
我笑道:“這就來了。什麼官位?”
小錢道:“幽州薊縣令即將出缺,杜子欽欲求此官。”
我沉吟道:“縣令雖小,卻也是正經的朝廷命官。此人沒有功名在身,難。況且幽州四戰之地,燕國雖滅,流寇不絕。此人不求歸化富庶之地,倒想去幽州,當真是奇。”
小錢道:“杜子欽還說,若做不了薊縣令,便去弘陽郡王府做個文學賓友,謀一份閒差,也是好的。”
芳馨愈發驚異:“此人倒像是知道陛下讓姑娘爲王爺選官似的!”
我嘿的一聲道:“做薊縣令能安民攘寇,入王府能得不意之富貴,這個杜子欽志向不小。不爲山高,則爲海深。”
芳馨一怔:“既這樣有志氣,爲什麼不去考科舉?”
我垂眸一笑:“當年李瑞是怎樣做了掖庭左丞的?黃白之物能換得的東西,何須十年、數十年的苦讀?人生苦短,有幾個十年?況且,此人雖不應考,倒也並非全無才學。提一提也無妨,反正讓不讓他做官,自有聖上面試。”
芳馨道:“此人心術不正,且姑娘已經將他的金子退還,大可不必再舉薦此人。”
我笑道:“連朝廷都賣官,杜子欽此舉實在不算什麼。況且,弘陽郡王現下灰心得很,正需要這樣真心實意想做一番事業,又有才學的人來輔佐。”
芳馨道:“不錯。待弘陽郡王身子好起來,便不在宮中居住了,姑娘爲殿下選一些得力的隨從,也是應該的。”
我向小錢道:“你明日去掖庭屬轉告李大人,他的意思我已盡知,若杜子欽真有本事,自有公車待召之日,若沒有,送再多的金子也無用。”
小錢道:“李大人還在掖庭屬等奴婢的回話。奴婢這就去,免得耽誤李大人出宮。”
小錢走後,芳馨道:“姑娘纔回來,就聽了這麼些煩心事。”
我有些意興闌珊:“這算什麼,日後進了御書房……罷了。”復又打起精神道,“今晚不用赴宴,咱們漱玉齋關起門來樂一晚。酒都備好了麼?”
芳馨笑道:“這還用姑娘吩咐麼?早就備下了兩罈子屠蘇酒和五十碟果子,還有牌九馬吊、花籤花鼓,吹的拉的、說的唱的。待用過了晚膳,只將門一關,牀桌一拼,漱玉齋上上下下都要給姑娘接風呢。”
我笑道:“你們這樣疼我,我是沒有錢賞的。”
芳馨掩口一笑道:“姑娘‘典職樞機,殊蒙恩信’,日後要賞,多少賞不得?”
用過晚膳,幾個力大的內監在玉茗堂上將四張胡牀推在一起,中間桌几擺了一溜,東西廂各有一桌。小丫頭們興沖沖地上果子熱酒,嘻嘻哈哈,推推搡搡。我只穿了一件緗色小襖,斜倚在榻上聽她們拌嘴。豆蔻年華,所有的悲喜得失都是初夏翠刮刮的樹葉,飆風如呵,暴雨如濯,愈加蒼翠如洗。
兩個從前服侍過我的大宮女帶着六七個小丫頭環坐在榻上,芳馨坐在我身旁。兩個小丫頭夾着綠萼,只說綠萼守墓辛苦,今晚定要好生敬她一敬。其餘的宮女內監則在東西廂入席。我正要舉杯,忽見一個小丫頭側耳道:“是誰在外面敲門?”
綠萼笑道:“這會兒都在前面赴宴,哪裡還會有人往漱玉齋來?定是你聽錯了。怪掃興的,你自己先罰三杯吧。”衆人都笑了起來。
她搖頭道:“定是有人敲門,奴婢不會聽錯的。”
芳馨連忙叫一個小內監出去查看。不多時,果然引了守坤宮的小羅進來了。小羅見衆人團團圍坐,先是一怔,隨即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道:“華陽公主殿下一個人在宮裡無趣得很,皇后娘娘請大人過去陪華陽公主說說話。”
一聽守坤宮傳召,不覺心頭一緊。一絲厭惡、一絲恐懼,緊緊糾纏在一起。我起身道:“今夜宮宴,公主殿下沒有去赴宴麼?”
小羅道:“殿下淳孝,留在宮中侍藥。”
我只得道:“待我更衣,這就隨公公去。”見衆人掃興,又道,“我將姑姑帶去,這樣就沒人拘着你們了。好生代我敬一敬綠萼,回來我是要問的。”綠萼正要起身,我壓一壓她的左肩道,“你就坐在這裡,代我多飲幾杯。”衆人這才釋然。
綠萼扶我回寢室更衣,我摘下胸前的硨磲赤金柳葉領針,沒精打采地坐在鏡前。芳馨細細梳理着頭髮,緩緩道:“姑娘似是不高興。”
我勉強笑道:“只是有些掃興罷了。”
芳馨銳利的目光自鏡中漫開,倏然散去,浮起洋洋暖意。她垂頭在我頭頂找了一陣,微微笑道:“姑娘從前的白頭髮都不見了,是拔去了麼?”
“興許是自己掉了。”
知覺頭頂酥酥麻麻的一道,芳馨將我的頭髮分作兩半,閒閒道:“以前奴婢總不敢這樣梳頭,只怕姑娘的白髮藏不住。休養三年,一切如初,白髮不見了,心氣精神卻回來了。”
我擡眸,遇見她明澈的笑眼,盪漾着刀鋒的冷光。我精神一振,感激道:“不錯。都回來了。”
走進椒房殿,桂旗迎上來行禮道:“公主殿下還在寢殿侍藥,請大人稍待。”說罷命人上茶,又拿了一本小冊子上來,道,“皇后娘娘怕姑娘枯坐無聊,特命奴婢拿了崇文館大學士羋琪新修的《太祖實錄》過來贈與大人。娘娘說,大人用《實錄》佐茶,倒比點心好。”
我恭恭敬敬地接過書:“微臣多謝娘娘。”桂旗行禮,退了下去。
芳馨瞧了瞧深綠的茶水,笑道:“茶有些濃,喝下去該睡不着了。”
我笑道:“這是給我醒酒呢,怕我一會兒衝撞了公主殿下。”
芳馨道:“姑娘還沒來得及喝酒,就被召來了。”
我拿起書晃一晃,得意道:“能看到新修的《太祖實錄》,只當酒喝了。”
但見《太祖實錄》道:
“太祖英武聖文神德孝莊皇帝高抃,字元靖,成都人,唐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高力士七世孫。初,高力士奉玄宗入蜀,子高敏遂留成都。敏生希,希生原,原生露,露生皇祖考文宣帝寔,寔生皇考昭烈帝懷,懷生太祖。
皇考昭烈帝懷字叔海,唐鹹通二年生,性歧嶷疏誕,博洽羣書。天覆七年,徵壁州刺史,有治名。坐法免,與蠻雜居,不通賓客。樑乾化五年卒於家。太祖居喪三年,瘠毀過哀,水漿不進,杖不能起。鄉里稱焉。
太祖天覆元年五月己卯未時生。初,皇祖妣光哀明皇后夢日東昇,入口含之。時皇妣懿烈皇后杜氏娩,旦日不決,昭烈帝悲惶不能起。明皇后指杜皇后牖謂昭烈帝曰:‘此獨佳兒,應日而生,吾宗賴之,汝且定。’太祖生,紅光滿室,異彩千條,鄉里異焉。沉敏有大志,美容儀,通經史。膂力絕人,射藝精湛。自謂直比史魚,勇如孟賁。
解褐成都府刑法功曹。時晉樑逆拒,中原板蕩,蜀中酷稅,嚴刑峻法。石氏歸降稱子,北騎寇略邊境,南至澶淵,以爲威懾。太祖擊劍,慨然流涕。
天福元年臘,太祖辭官,散盡家財,聚鄉勇千人,起兵攻壁州,明令無犯鄉民。壁州民尤念昭烈帝,共斬僞刺史婁健,以壁州降。”
讀到此處,我掩書嘆道:“原來太祖乃是唐宦官高力士之後。”
芳馨奇道:“高力士不是……宦官麼,怎麼會有子孫?”
我笑道:“高力士原本姓馮,淨身後被一位姓高的宦官收養,改姓高。想來這高敏當是高力士在蜀中所收的養子。高力士隨唐玄宗回了長安,這一支便留在蜀中了。”
芳馨道:“那不是……和曹操一樣麼?”
我淡淡一笑道:“英雄不問出處,是宦官之後又怎樣?”
正讀到高元靖率大軍攻入汴城,暴君攜后妃皇子逃入北燕時,華陽公主自東偏殿的西北角門走了出來。此時芳馨去茶房尋桂枝說話,殿中只餘我一人。華陽靜悄悄地來到我面前,好一會兒都不說話。但覺眼前孔雀綠的裙角一晃,我這才驚覺我面前有人,擡眼看時,華陽滿臉是淚,神色又悲又怕。
華陽侍藥出來,卻是這副神情,想是皇后病勢轉沉。我大驚,也不顧尊卑,拉起華陽的手道:“殿下怎麼哭了?”
華陽泣道:“玉機姐姐,母后……”她淚水漣漣,忽然張嘴大哭起來。她身後的乳母任氏慌忙悟住華陽的嘴,沉聲道:“殿下噤聲,仔細娘娘在後面聽見。”
華陽掰開任氏的手,憤然道:“聽見就聽見!我就是要讓父皇聽見!母后病成這個模樣,父皇卻在前面鶯歌燕舞!”
那任氏正是今天早晨進漱玉齋詢問華陽公主去向的乳母。她口角微微一動,眸光半隱,不陰不陽道:“這……陛下如何能聽得見呢?”皇后病危勢弱,華陽又是女孩兒,即便是金枝玉葉,也免不了讓人輕視。貼身乳母尚且如此,遑論他人?
我冷冷地刺她一眼,拿出絹子爲華陽擦拭眼淚,柔聲道:“今日熙平長公主歸寧,太后也在前面坐着。待散了,陛下得了消息就一定會來的。”
華陽紅腫的眼皮翻了兩翻,猶自不信:“果真麼?”
我無法肯定地回答,隻身不由己地點了點頭。華陽止了哭聲,啜泣良久。她轉頭對任氏道:“嬤嬤你先出去。”
任氏暗暗扁嘴,斜睨我一眼,方纔退下。我這才向華陽行禮,請華陽上座。華陽指着《太祖實錄》道:“這是什麼書?”
我將書慢慢推到她的面前,微笑道:“回殿下,這是皇后賞賜給微臣的書,是崇文館新修的《太祖實錄》。”
華陽翻了幾頁:“是說太祖爺爺怎樣掙下這天下的麼?”
我答道:“是。”她凝神不語,盯着書看,目光卻散了。呆了半晌,她嘆道:“太祖爺爺真了不起。我身爲太祖的子孫,偏偏這樣沒用。不能讓母后高興起來,也幫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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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知故問道:“微臣斗膽。殿下除卻憂心皇后娘娘的身子,莫非還有別的煩惱?”
華陽側頭,目光灼灼道:“我有煩惱,卻不知向誰說。”
我試探道:“殿下可以向嬤嬤訴說。”
華陽垂頭擺弄着衣帶,嘆息道:“自從竇嬤嬤去了,再沒有人真心對我好了。任嬤嬤她們,早就不耐煩服侍我了。”
我問道:“殿下爲何不回稟皇后娘娘,換一位嬤嬤?”
華陽撇撇嘴道:“母后病得那麼重。我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孩、不得父皇喜愛的公主,換一個嬤嬤也不會真心待我好的。橫豎再有幾年我就不用嬤嬤服侍了。”
我笑道:“殿下何不選個侍讀陪伴?”
華陽蹙眉,甚是不耐煩:“我不是說過侍讀比嬤嬤還要不好麼!”
我訕訕笑着:“是。微臣竟糊塗了,殿下恕罪。”
華陽自知失態,歉然道:“玉機姐姐你別惱我。”不待我答話,她嘆道,“他們都說父皇朝事忙,又喜怒無常,可能父皇不來倒比來好。”
恍惚又回到了鹹平十年的冬天,皇帝意外地來到長寧宮陪高曜玩耍,我和高曜目送鑾駕回宮時,高曜仰頭向我抱怨道:“父皇總是很忙,不肯多陪孤一會兒。”那日的夜宴,皇帝以曾娥的死質問裘後,不過幾日,裘後自請退位。再後來,高曜成了孤兒。
華陽公主也要直面這樣的命運,這纔是她痛苦無奈的根源。我微微一笑道:“朝事忙是自然的。喜怒無常又從何說起?”
華陽道:“有好些事情呢。”她閉目思忖道,“比如兩年前火器廠的少監做不出合父皇心意的火器,被免官了,以白衣行少監事。灰心之下,疏懶大意,險些燒了火器廠,死了好幾個大匠。按律法,本該投入詔獄問罪纔是,父皇卻寬恕了他,沒過多久就官復原職。那人感恩戴德,後來果然做出了好些厲害的火器。也就是去年十一月的時候,父皇卻將他斬了。還有,聽說有個老臣當年有謀逆之罪的,父皇也只是將他免官,去年秋天,也斬了,這中間足有七八年呢。這算不算喜怒無常?如果父皇本來看母后好端端的,忽然不痛快起來,也翻出些舊事和母后理論,母后的病還能好麼?”
【第十九節 蜉蝣之羽】
向來朝政大事,尤其是官員任免升黜和用兵部署,定乾宮的宮人是絕不敢向外透露的,而華陽公主小小年紀,卻能準確地說出事情的來龍去脈,想來是皇帝告訴了皇后,華陽公主旁聽知曉,或是皇后事後告知於她。然而……我心念一動,有意將她的心思從皇后的病上引開,遂道:“殿下可知道太祖皇帝爲何能在五年內便由蜀中打進了汴城?”
華陽道:“自然是太祖爺爺厲害。”
我笑道:“太祖皇帝固是得天所授,英明神武。可是‘韓信伐趙,張耳爲貳;馬援討越,劉隆副軍’[66],天下這麼大,總要有忠心耿耿、齊心協力的將相之才,方能成大事。”
華陽側頭道:“嗯……韓信、張耳、馬援我都聽說過。韓信和張耳是劉邦的大將和謀臣,馬援是光武帝的伏波將軍。我聽母后說過,太祖爺爺當時也有韓信和馬援,便是肅王莫敖和定王周明禮。是不是?”
除了莫敖和周明禮,建國之初的四大元帥之中,還有陳四賁。平定南方的十年之中,更少不了太祖的長子廢驍王高思諫的功勞。陳四賁軟禁十年,畏罪自盡,高思諫大逆不道、滿門抄斬。從此大昭小兒的口中,再沒有戰功彪炳、披創彌深的陳四賁,更沒有衝鋒陷陣、情義深重的高思諫。也許假以時日,大昭的子孫終會讚歎和敬慕他們的功勳——百年以後。
時間,唯有時間,能將個人的生死得失一筆直書,化作春花秋月的笑談。風雲激盪之後,血肉消磨,只餘一身傲骨筆直立在史河兩岸,灰暗殘缺、風蝕殆盡,卻執拗地不肯倒下——腳下已盡是灰土塵埃。
華陽是金枝玉葉,卻也是“大昭小兒”,百年之後也許只是史書上極簡的一筆:“某後無子,生平陽、華陽、祁陽三公主”“某子某尚某帝第四女華陽公主”。後人也許會從夫家的傳記中對華陽的事蹟管窺一二,僅此而已。
我自己呢?僅是厚厚的塵土中最細微的一撮,彈一彈指甲,便不復存在於天地之間。精氣骨血,如一閃念,聚而復散,散而湮滅。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聞。”
華陽似有所感,追問道:“聽聞定王是周娘娘的父王,最是精通火器整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