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鬥志不足更可怕的是:觀念分裂。
衆說紛紜,莫衷一是,誰都對持不同意見之人憋了滿腹牢騷。
敵人當然可以靜觀其變,專等這樣的空隙煽風點火。
二月初一,雨雪紛紛連大漠, 冷戰多時的兩派,對彼此的不滿情緒漫溢井噴,竟敢直朝着傷痕累累的主帥發作,郭蛤蟆忍“怯戰”指責,越風亦忍“好戰”之辱,
儘管他二人都懂對方苦衷,人各有志也不得不分道揚鑣。
教郭蛤蟆難以忘懷的是,人潮奔涌、隨他一同投往蒙古軍方向, 他的陣營裡卻有個軍醫逆流而上, 一往無前、去到越風身旁,恬靜的面容裡全然淡定、安穩。雪夜,擦肩而過,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因爲那女子的堅決赴戰,郭蛤蟆在一瞬間曾爲了自己是個鬚眉卻棄械而慚愧,可是,一瞬後,罪惡感就跑光了——
我做這一切都是怕軍民餓得受不了,我只要保全了他們,又管什麼名節上的得失!
可惜現實給了他一記重擊,等待他的,不是他想象中的投降就有活路——雖說連日來蒙古軍是這樣渲染,但那是蒙古軍啊,習慣出爾反爾的蒙古軍!
那天正是二月初二,曹王猜得不錯:“談判席上和城外薛煥刀前, 十二樓一共出現了五個, 也就是說, 有一半都在打壓越風和蛤蟆”。分化願望達成,自然收網宰割,郭蛤蟆軍遭遇蒙古軍反悔,被欺壓、蹂(和諧)躪不計其數,有不服、不從者,盡被殺害,甚至,連權宜服帖的也能尋到由頭死……而民衆,就更不被當人看。
這些民衆,本來在越風麾下還不至於餓死凍斃,之所以跟過來只是不想受困而已……糊里糊塗,便做了刀下鬼。
這時候郭蛤蟆嚐到了和越風一樣的滋味——麾下有人開始質疑他的判斷,要求回頭,回頭是岸……回想起來,不乏有變節內奸帶節奏。
“不錯,不能就這樣死在這兒,得回去……”郭蛤蟆以爲自己決定重返越風做對了, 其實是一錯再錯、大錯特錯——
那時他已不再是越風或完顏瞻的麾下小弟, 他是獨一無二的決策者, 怎可以屢改立場,猶疑如楊鞍般?本來跟着郭蛤蟆的這羣人分爲權宜投降派和欲死戰派兩派,這下可好,變成了依然投降派、跟着郭蛤蟆隨便他怎麼改派和必須死戰派三派!
哪敵得過最初,唯死戰一派!?
上下離心,一盤散沙,這樣的郭蛤蟆在率衆重返越風的途中,焉能不千難萬險?匆匆送死千餘精銳。
蒼蠅不叮無縫蛋,蒙古軍再引輿論,把因爲投降而白死的這些人說成是回頭死戰導致的下場,又騙取和殺害了近千個心志不堅的軍民。
“從前的一萬多兄弟,戰死餓死不屈死,都是死得其所,今時今日的四千人,是白死的!是因爲我郭蛤蟆,決策失誤而死!”郭蛤蟆悔不當初,百身莫贖。
最終,郭蛤蟆帶走的兩萬多兵馬,只有兩百人逃回越風身邊。流落在主力軍外的郭蛤蟆,極力恢復理智後重整旗鼓,即使在包圍圈內,也拼死找陣地立足,找缺口突出,
這一次,抱定決心:“不怕能力不足了戰死,只怕立場不一而枉死,所以,死都不能降蒙!”
只有意志堅決了,纔會發生“青山繚繞疑無路,忽見千帆隱映來”的奇蹟,
就在這種絕境裡,越風麾下居然組建出一支臨時的特殊的海上升明月,
起因是,絕命海常年積雪,偶有蟄伏的禿鷹飛出來尋啄屍體,碰見武林高手之後,這些禿鷹會提供食材、解決缺糧問題,碰見間諜高手之後,它們當然也就提供了信鴿,首先可以勾連小範圍內的通信。
越風問:戰?
郭蛤蟆答:戰。
離得遠了,反而心近了,遙聚這燎原星火!
是迴光返照?
不知今夕何夕,天就沒再亮起。
蒙古軍開始射殺禿鷹,以及周邊一切可能闖入的生靈。
甚至,給一些禿鷹下毒,放入。
援盡糧絕,民衆也已沒得吃,不敢隨便吃。
“越風,只要跪我,就給你們吃食。”冷笑聲,從陰沉的雪山之巔傳來。
越風不是沒跪過人,幼年在蒼梧山被霸凌到胯下之辱家常便飯,漸漸地形成一副不與小人爲伍的錚錚鐵骨,被冤枉與全武林爲敵也不曾退讓絲毫,他卻爲了葉闌珊向張潮下跪,
昔年是怎樣傲骨地爲道義跪下,如今就是怎樣傲骨地爲道義不跪,
“這是一場勝算極低的戰,
但,不能跪,不能退,
不畏死之兵,隨我殺,
勝,敵血可飲,
敗,我頭可吃!”
他當然不鼓勵吃人血肉的匪夷所思行爲,但如果真到了萬不得已,胡虜肉、匈奴血,也不失爲一種因糧於敵;哪怕,只是望梅止渴。
“宰了他們,就有吃食!”“送來的好酒肉,何不要!?”黑水屠殺一度震驚世人,而此地盟軍吃人式戰法,也令蒙古軍始料未及悚然……
二月初三,匠人出逃,變相壓縮了越風和郭蛤蟆的生存空間,蒙古軍對他們的打擊更加喪心病狂。
突然又失去了聯繫,不知越風退去何方,郭蛤蟆且戰且摸打滾爬,直到可以憑險據守的、也意味着退無可退的最後一寸土。
這個地方,名叫鷹愁澗。
“鷹愁澗?哈哈哈哈。”郭蛤蟆喘着粗氣,忽然間慘笑起來。
同名同姓,山東馬耆山也有個鷹愁澗,他用紙片人幻術抗衡宋盟,林陌曾感激地對他說:“還是犧牲了你的祖傳幻術,那東西,你輕易不拿出來。”
當時郭蛤蟆滿眼崇拜:“爲了駙馬,爲了大金,值得。”
說曹操曹操就到,今日蒙古軍軟硬兼施雙管齊下,又來對他勸降。大概是形勢變化了,不想大肆屠殺了,這回是真的看中了這個威武不能屈的郭蛤蟆?所以勸降之人換成了他最親近的駙馬,林陌。
“駙馬,您沒看見他們的屠殺,沒看見他們前幾次是怎麼對降卒!”駙馬啊駙馬,您到現在都不懂嗎,我郭蛤蟆,雖然崇拜駙馬,可我覺得值得的,是大金……
馬耆山一別,好不容易纔重逢,被俘時郭蛤蟆剛說完這句話,還沒來得及勸林陌或自刎,就失去了意識,沉睡入噩夢。
縱使好像聽到了曹王的聲音,也自知只是幻想而已。
這個時空,看不到終點,觸不到極限,只是因爲在無窮循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