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頭如果讀過書的話,就知道彼時他的那種心情叫做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雖然沒讀過書,說不出來這麼文縐縐的話,也知道杜和於從前不一樣了。
至於哪裡不一樣,似乎是三天前的時候,鐵頭還可以肆無忌憚的給杜和使絆子下套,但是到了三天後,鐵頭也不是不敢做,只是下意識的覺得做起這些來不自然了。
好在杜和的眼神一瞬間就消失了,鐵頭也以爲那一瞬間的感覺只是錯覺而已。
咳嗽了一聲,鐵頭俯視着杜和,粗聲粗氣的說:“我來問你,你這回被大照顧,是因爲什麼?”
杜和嘆了口氣,慢吞吞的爬了起來,盤腿坐在牀鋪上,雙眼無神的說:“因爲我犯事兒了唄。”
“廢話,來這裡的人誰不是因爲犯事兒……也不對,聽說榔頭那夥兒人就是得罪了老闆被捉來的冤鬼,”鐵頭抓了抓腦袋,杜和眼尖的看到一些灰塵從他的指縫間落下,忍不住眼角抽搐的別過了眼睛。
“哎不管了!你就告訴我,你是因爲犯了什麼事兒被他們給提走的就對了!”
鐵頭顯然沒有什麼腦子,杜和一句話就將他弄的煩躁不已,好不容易捋順了自己的思路,才找到了關鍵之處。
不過難搞的是,杜和現在也是處在剛剛睡醒,極度缺覺的狀況之中,腦子也不大好,聞言沉吟了一下才說:“我記得我說過啊,我偷了人家的金條,人家託人來跟我要呢。”
鐵頭暴躁的雙拳敲在牀板上,一把揪住了杜和的衣服領子,咬着牙叫道:“三隻手進來的人多了,可是就你被人提走了四天才回來,你到底偷了誰的錢?偷了多少?”
隨着鐵頭的話音落下,杜和敏銳的感覺到了幾道視線投在了杜和的身上,帶着或多或少的探究。
鐵頭的話也帶着他們的意思,一個監室之中,最怕的就是有人給大家帶來麻煩,他們都是蹲了許久的老囚犯了,平日裡已經能夠做到在監獄裡如魚得水的活下去,但是杜和的到來給他們帶來的不穩定因素,一旦這個因素威脅到了他們,杜和就會遭到所有人的敵視。
監室與監室之間,同一個監室的每個囚犯之間,都有一套成熟的生存體系和鄙視鏈條,三隻手是地位僅高於花案犯的底層囚犯,本來是衆人取樂的對象,如今看來,這個三隻手卻是個不簡單的來路。
衆人沒有挑明的是,監室裡頭還有一個三隻手,就是正在面壁的老河底子,但是老河底子是大盜,偷一回就夠砍一百回頭的,與小偷小摸的那個層面沒有可比性,老河底子武藝高強,人也仗義,所以才能突破這套鄙視鏈條,獲得衆人的認同和尊敬。
如果杜和也是個大盜的話……衆人的眼光掃過牆角已經垂垂老矣的老河底子,眼神都變得幽深起來。
似乎一場奪權爭位的血雨腥風,就在醞釀之中了。
杜和對這一切水面之下的暗流都不知曉,或者知曉了也不會在意,他只想打發走鐵頭,然後好好地睡一覺。
靈巧的手指點在了鐵頭手腕尺脈上,鐵頭悶哼一聲鬆開了手,退開兩步,驚疑不定的看着杜和,“你是練家子?”
“說了多少次了,我是魔術師……正經登臺演出,從某種程度來說,還挺有名的那種。”
杜和將自己的衣領撫平,學者老河底子的樣子靠在另一面牆上,懶洋洋的半閉着眼睛說。
高窗外頭的陽光灑進來,整好落在杜和的頭臉上,遠遠看去,杜和臉上的容貌都帶着一層陽光,看起來不像個小偷小摸的賊,反倒像是廟裡頭泥塑描金的善財童子了。
將牆上爬過的蚰蜒彈到別處去,杜和想了想說:“哦,至於我偷得誰的錢……里爾克,開船廠的那位,你們知道麼?”
“你偷了里爾克的金條?幹得好!”
杜和話音剛落,牢房門外忽然“嘩啦”一聲鐵鏈碰撞的聲音,一箇中氣不足的男聲大聲叫了句好。
所有人的目光都從杜和身上移到牢房門口,誰也不知道這個男的什麼時候來的,或許是杜和的話太吸引人的注意,或許就是這個新來的,也是個練家子。
“嚯,帶着鐐子來的,又加碼了,榔頭。”
有認識的,立刻就認出來這個衣着破爛、渾身是血的男人正是前幾天打完了架就被帶走的榔頭。
榔頭沒有搭話,眼神一直落在杜和身上,有種欣賞的意思。
被冷落的人也沒在意,笑了笑就作罷了,畢竟總有人會替他教育榔頭的不會做人,他總有學會規矩的時候。
榔頭就是鐵頭嘴裡頭因爲得罪了人被送進來的冤鬼,因爲得罪了富商,給人隨便找了個由頭塞進了監獄裡,榔頭自以爲清白人,所以看誰都看不慣,經常和監獄裡的獄友發生衝突,動不動就會被帶走教育,是監獄裡頭最近風頭不小的刺兒頭,除了他自己一批進來的那幾個人,沒人待見他。
畢竟沒幾個人是天生就願意犯罪學壞不當人子的,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犯了罪被送進來,服刑是服刑,不過大多數犯人都不許別人對他的罪行任意評價,只許自己開口,別人不能攻擊的。
這一套潛移默化的規矩到了榔頭這裡就無效了,在榔頭眼裡,監獄裡頭就沒一個不是活該的人,逮着誰都有話說,得罪的人有多少他自己都不清楚。
榔頭和杜和不同,他是三天前就放出來了,不過他在剛一回到監室裡就又與同一監室的囚犯發生了衝突,位子還沒捂熱就被再次帶走,中間又換了一次監室,再次衝突被帶走,大家都以爲榔頭是在求死,沒想到這一回給帶來了這間監室了。
榔頭笑着被張根娣送了進來,頭一回沒有剛一換地方就出言挑釁。
“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兒,我叫朗通,外號榔頭,今年二十五歲,原來是造船廠那裡的。”
榔頭用出乎所有人預料的熱情,主動走到杜和身邊,表達了自己的善意,就連杜和自己,都眼角一縮。
“我叫杜和,今年二十二,住在李家廠,是個魔術師。”
杜和鄭重的和榔頭握了握手,低聲說了句什麼,隨後衆人就見榔頭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那我們可得聊聊了。”
杜和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