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了第二天的清晨,杜和纔有出現,她在門口探着頭磨磨蹭蹭的,小心翼翼的說道:“阿和你要洗臉嗎?我打了洗臉水。”
杜和笑了笑,用這溫和的笑容安撫小姑娘的忐忑。
果然江凌的神色鬆了鬆,臉上也露出了笑意:“阿和,我還給你拿了換的衣服。”
她反手抓起一抹白晃了晃,那真是杜和原來的襯衫。
等杜和洗刷過後,收留他們的老婆婆早已經備好了早飯,是最普通的魚湯泡飯,沒有菜只有漁民家自己醃製的酸蘿蔔。
老婆婆顯得有些侷促,她看得出來這兩個人身上的氣質不一般,不像是一般人。
人的心思總是很容易就從動作和眼神中露出可以揣摩的端倪,杜和微彎了眼眉,笑容雅緻溫潤,親切如春。
“這個季節魚湯飯配上酸蘿蔔最可口,阿婆謝謝您了。”
小夥子的長得好看,笑的也好看,說話還這麼順耳,老阿婆一下子不拘謹了,露出了沒了牙齒的乾癟的牙牀。
“魚和蘿蔔都是我們自家弄的,你們快吃!涼了就腥了。”她笑的慈和,皺紋裡都透着一股子熱情。
用飯的檔口,杜和不着痕跡的瞭解到,這老婆婆今年六十七歲,土生土長的本漁村人,年輕時本來嫁了個丈夫,可惜孩子十歲的那年風暴大,出去打魚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村裡人都說我那死鬼八成是餵了海龍王了,可是年輕時我不信吶,等到後來習慣了一個人養孩子也就沒啥了。”
“這就是命啊,人吶,總的想個法子活着啊。”老婆婆語重心長的感嘆道。
江凌十分敬佩的看着老阿婆,覺得這位老人雖然大字不認識一個,但是感悟出了生活的智慧。
但是她沒有注意到的是杜和的神色卻不太對。
這就是命嗎?
男人俊美的臉龐上劃過一絲涼薄的嘲諷和陰霾。
他無聲的看着粗瓷,默默的自問:那麼什麼是命?
漁村的日子好像和外界的時間分割開了一般,在這裡生活的節奏變得很慢,人們在該吃飯的時候吃飯,該打魚的時候打魚,有時候有的漁民一連出海兩天,等歸來時家裡的人照舊像是剛跟他分開不久一般。
悠閒、自在、緩緩的在時間的安寧中老去。
江凌很喜歡這樣的環境和生活,用新學來的縫製手藝,喜滋滋的爲杜和縫補頭天晚上被自己撕爛的布衣。
杜和就坐在她旁邊,他身上的傷已經好了大半,但是江凌不知道爲什麼總是覺得杜和看着沒精神,好似……
好似丟了什麼東西,但是她說不上來到底是丟了什麼。
遠處的海,微瀾,波光粼粼,時時有歡笑恍然如天際傳來,杜和透過窗口木然的看着,在這祥和中心底的火焰反倒是燒的更加的瘋狂。
這裡的美好本該是安撫人心的,但是此刻卻變成了滋養杜和心中仇恨的養料。
每多看一眼這樣的美好,杜和對於曾經經歷的殘酷就越印象深刻,那些悽風苦雨、家仇國恨,那些背叛殺戮,那些陰毒殘忍,在如今的鮮明對比下讓杜和更加的痛苦難當。
他恨!
恨自己不夠強大沒有能殺死喪盡天良的渡邊龍之介。
恨自己因爲股念舊情沒有硬下心來用高橋海羽的性命來祭奠江中葉。
更加痛恨自己愚蠢不慧,自高自大,竟陷入欒平班設計的毒計之中而不自知,連累的連魁班徹底的解散,從此之後,班子裡的弟子們又要流離失所、身似浮萍。
恨意如潮水讓他在自責中又漸漸陷入絕望的黑暗。
無能無力的現實時時刻刻讓他輾轉反側、夜不能寐。
可他不得不對着江凌強顏歡笑,無人可以傾訴,又加劇了心境的崩壞。
江凌此時已經補好了手中的衣服,她帶着幾分羞澀的展開給杜和看:“阿和你看我縫的好嗎?”
杜和看過去,但視線卻渙散難察,他微笑着稱讚道:“縫的不錯,針腳都很平穩。”
江凌剛心中歡喜的要咧嘴笑,卻聽杜和又說道:“也拿給你爹看看吧,他要是看到你終於會一點女紅了,一定會很高興。”
她爹?
江凌覺得不對勁兒,疑惑的看向杜和:“阿和你在說什麼,我爹他早就被高橋殺死了啊。”
高橋殺死江中葉這句話,讓杜和的喉頭剎那一腥甜。
是的,高橋海羽早就十幾天前就槍殺了江中葉,江班主已經死了啊。
氣血劇烈的翻騰,杜和眼前陣陣的發黑,他強行壓下逆流的血,勉強笑道:“那就拿給連魁班的其他師兄弟看看,說不定他們的衣服也需要人縫縫補補。”
說起連魁班,江凌的眼神變得暗淡起來。
“可是連魁班……”
“連魁班早就被東洋人使用毒計強行逼迫解散了啊。”江凌慢慢的說着,聲音低微夾雜着難以掩飾的悲傷。
連魁班對於她就像是家一樣,可是現在沒有家也沒有了父親。
噗的一聲滾燙的熱血衝出了喉嚨,杜和眼毛黑星,駭的江凌渾身一抖,面色慘白。
“阿和,你這是怎麼了?”她驚恐着一張麪皮,手忙腳亂的想要扶助杜和,但是卻被杜和無情的甩開了。
此刻杜和只覺得腦子裡一團的混亂,好像有一隻大手無情的翻攪蹂躪着,過往的記憶和經歷宛如摺子戲,粉墨登場,你來我往。
江中葉死了,死了,死……
連魁班解散了,散了……
“不對,不對!”
杜和突然漲紅了臉,兩隻眼珠好似要凸出來一般,他瘋狂的衝向江凌大喊道:“你說的不對,江中葉沒有死,連魁班也不會解散的,大家……”
“大家都在,大家永遠都在一起!”
心在打顫,江凌覺得杜和好像變成了瘋子,一方面她真的被杜和的癲狂給嚇壞了,另外一方面又無比的擔憂杜和的情況,她手腳無措的蜷了蜷,最終對於杜和的擔憂的戰勝了自己的恐懼,她咬牙抱住杜和的纖瘦但是蒼勁有力的腰身,喊道:“阿和,阿和你冷靜點,你一定要冷靜,別去想其他的,你看着我,看着我的臉。”
“我是江凌,江凌啊,你還認得我嗎?”
江凌,是的,自己的眼前就是江凌,少女熟悉的眼眉,關切的話語,隨清風而來,衝醒了混沌的意識,杜和眨了眨眼睛,看到江凌的眼眸落下一滴清澈的淚。
這地淚水彷彿是極地黑暗中的一記螢火,何其微弱卻一下子就照亮了杜和的整個內心世界,但靈魂的生命有了方向,那麼巔峰也將隨之而消散。
同樣清澈的眼淚從杜和的眼中劃落,他閉上眼睛再無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