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神傳承”,一個並不討喜的名詞。
成爲古神裔意味着人類終其一生也無法望之項背的力量,代價是成爲古神們的精神碎片的載體——更準確些形容是宿主或苗牀,捨棄人類的身份和被文明接納的資格,連帶着一併葬送自己註定無望的未來。
古神是世界之外的高位生命,此世的法則難以約束它們的偉大意志,而它們更無需遵守地上的規矩,所謂的神力在它們的權能面前猶如孩童的頑劣把戲,看個樂呵,也就夠了。
同理,以神力鍛造的金屬也絕無可能抵擋住來自星空與宇宙深處的裁決,即便古神裔只是分享了古神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精神的眷族,但尼祿從來就不是那些一抓一大把的由人類後天轉化而來的平凡個體。
黑星在天。
那是一種難以準確形容的感覺,分明已然被數層血肉與金屬的防護緊覆雙眼,但仍舊宛若張目對日的煎熬還是將女巫脆弱的眼球接連逼出本能的淚線。
黑紅的浪潮掀飛她的斗篷與裙襬,那光與她的肉體乃至精神糾纏不清,所有的防護在此等黯淡而荒誕的衝擊下仿如無物,並非傳統意義上的腐蝕,她後背的每個細胞都在被那溢散開來的烈光由外至內逐一剝下,她的意志和生命在同時凋零。
沒有疼痛或灼燙,一定要做個形容的話,那是一層層塗抹在她背上的死亡。
金屬戰慄的聲響也被這來自非人眼眸的審判滌盪一清,但大腦被如此折磨蹂躪的艾米莉婭依舊聽見了另一種不同於之前的哀嚎,破損的銅鑼互相刮擦,缺齒的齒輪鬆弛碰撞,哪怕在金屬的語言中,這種毫無邏輯和規律可言的聲音也沒有任何含義。
然而就像真正陷入絕望和無可掙脫的痛苦泥潭的人不可能說出什麼長篇大論,只能癱跪在地發出最後的無意悲鳴一般,遠古的語言本就無需遣文造字,或者說只有在具體的含義已經無關緊要的情況下,聲音中的極端情感才能真正地通達萬物。
那是……嚎哭。
拉穆夏爾裔從不是擅長戰鬥的古神裔族羣,縱使擁有半頂“冠冕”的尼祿也做不到將這份圍繞“洞察”這一概念展開的傳承真正地直接投入到戰鬥過程中,他能做到的只有打開連接世界與宇宙高層的通道,爲後者中早已堆砌擠壓至無可壓縮的高密度能量提供幾個泄洪的缺口。
但……對於長期生活在地下窩穴裡的蟲蟻來說,太陽的光輝又何嘗不是一種致命的劇毒呢?
蜀犬吠日。
沼澤的泥花因被不知名怪力活活推翻的巨物的跌落濺上高空,黑紅於連神力也被一併掃淨的空間內散作繁星般的光點,露出空際眼瞼重新閉合的七枚外神裂瞳,不知爲何,空氣似乎變得比剛纔粘稠了。
尼祿鬆開艾米莉婭,摘下手甲的左手早在黑紅迸發之初便被浸作一片死白,凡露出的部分無不透着類似石膏的鈣化質感,猶如一隻製作精美的大號手骨模型。
“要命,”蒼白的詭異圖騰自脊椎各節的接處向外蔓延生長,彼此在巨像的整個上身交織擰合成近似肋骨的形狀,“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下次說一聲,”被甩到一旁的艾米莉婭呆滯了好幾秒才反應過來,黑紅的傾瀉已經結束了,“我的心臟沒那麼好,大腦也是。”
“雖然很想和你道歉,但我必須得說恐怕不會有下次了,”蒼白的泡沫狀流體包裹連同前腕在內的手掌,自發凝結硬化成如爪手甲的的模樣,“除非後面的神都像森林之庫索盧絲這樣腦回路清奇刁鑽。”
……
“巨大”,在名爲“生命”的奇蹟上常常與“沉重”“力量”“穩健”“壓迫”等詞語聯繫在一起,這是自然界自發形成的法則,無人能夠撼動。
就像因爲體型的緣故,“速度”註定會成爲身爲戰士的尼祿的短板,而相比之下較爲嬌小的艾米莉婭卻能在白刃戰中憑藉靈活的身法取得優勢一樣,過於龐大臃腫的身軀註定不會擁有多高的機動性,哪怕力量再強,單慣性這一點就是難以逾越的高牆。
——但如果是非自然的造物,或者說,能夠根據需要進行後天調整的存在,“巨大”就不再是一個限制因素,反而可以成爲迷惑外界的僞裝。
比方說……誰能想到,一條僅一根指爪便足有三米之粗的合金巨鱷,其實是透明且不會沾染任何地上污穢的呢?
無光森林內部的陰暗環境意味着即便擁有夜視藥水的加持,尋找合適的參考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聖物合金難以被外力破壞的性質換言之也能夠抵擋精神力的探查,只要精度足夠,由一尊龐然巨物完成偷襲乃至暗殺一類需要隱匿行動的任務是完全可行的。
話雖如此,但聖物合金本質上也就相當於塗抹了一層能夠屏蔽一般感知的塗料的金屬,應付一般的精神力尚可,然而艾米莉婭的精神強度遠超他人,她理應不會察覺不到剛剛那近在咫尺的危險。
是空氣裡的神力稀釋了精神力的濃度,還是這片沼澤的問題……
尼祿沒耗費精力去思考這個問題,他也是知道那根稱不上鋒利但一定夠重的爪子貼近琅嬛最內側的範圍時才隱約發覺了魔力流被輕微阻塞的跡象,所以他纔沒着急,只是想伸出手看看發生了什麼。
結果顯而易見,他甚至來不及反應和調動肌肉發力,全靠過去長時間練就的反射和本能緊急激活了古神傳承,這纔將那宛如攻城槌連他都頗感吃力的巨爪強行頂住。
這種感覺並不好,就像一個人好好在路邊站着,卻被不遠處自己飛過來的一堵牆迎面狠狠拍了個七葷八素一樣。
而現在,他也找不到那頭超乎了預料和想象的鱷魚被裂瞳噴吐的猛烈炮火轟到哪去了,泥潭被攪成一團,大量飛逸的惡臭沼氣幾乎能掀起二人的衣角。
可以肯定的是,如果不再快點做出行動,他們要麼會沼氣中毒,要麼會一個不注意颳起火花直接引爆這一整片區域,屆時琅嬛能不能正面擋下如此規模的高溫衝擊還不好說。
“甜心,”他突然開口,“凍上。”
幾乎是最後一個字符脫口的瞬間,湛藍的清澄朗光剎那掃過身周,艾米莉婭已經等了這句話太長時間。
月理·蒼河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