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州的大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官道上一匹快馬飛速奔馳,即便是如此,馬上之人依然不滿馬匹的速度,不停地用腿夾擊馬肚子。柳絮般洋洋灑灑的雪片迎面襲向那人,使得他的髮絲爲之結冰。
一人一馬,很快駛向了他們的目的地。眼見着前面的城門愈驅愈近,那匹馬很有靈性地慢下了腳步。尉超急着進城,不知坐騎爲何突然慢了下來,有些惱怒。他正待揚鞭抽它,猛然間卻瞧見不遠處的雪地中躺着一個人。大雪已經將那人的大半個身軀覆蓋,唯獨露了一截衣袍在外邊。
尉超飛身下馬,快速的奔向雪地中的人。路上早已是積雪至小腿,隨着他飛奔的動作,帶起了一地的白雪。憑着一截衣袍,憑着本能的直覺,他已經認出了這個躺臥在茫茫大雪中的人。
“大人!”尉超一邊叫着,一邊由於跑得太快飛撲向前。他並沒有阻止自己跪倒的姿勢,而是就着這個姿勢,半跪半爬地來到顧沾卿的身邊。
“大人。”尉超將顧沾卿從地上扶起,沉痛地悲鳴了一聲。此時,顧沾卿的臉已經與這雪地渾然一色,而身上的溫度也已冰至極點。尉超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臉,又嘗試着掐他的人中,怎奈激不起半點反應。他連忙脫下自己的外袍,披上顧沾卿的身子,接着打橫將其帶上馬。生平第一次,他對着自己的主子心裡不是敬畏欽佩,而是憐憫心痛。也許,情到深處,便真的就是生死相隨。
尉超低噓了一陣,接着帶着顧沾卿拍馬揚長而去。很快地,兩人一騎消失在城門外的天際。
由於擔驚受怕,沈挽荷一直待到天明纔不堪疲憊沉然入睡。睡了不知多久,隱隱約約感到頭頂傳來一陣溫熱。她掙扎着緩緩從夢中醒來,睜開眼睛擡頭一看,恰巧對上柳墨隱炯炯有神的眼。
“墨隱?”沈挽荷以爲自己在做夢,“你,你醒了?”
她如何也想不到,柳墨隱居然比她還要先醒。這個驚喜,令她不由自主地笑出了聲。
“我都醒了快半個時辰了,如今已然晌午時分,唯有你這樣的小豬纔會酣睡至此刻。”柳墨隱一醒過來就拿她打趣,好在沈挽荷大喜過望,無論他現在說什麼都不會跟他計較。
“躺了那麼多天,骨頭都軟了,我想出去坐一坐。”柳墨隱要求。
“可是,外邊那麼冷,你纔剛好。”沈挽荷委婉地勸阻他。
“冷怕什麼,多裹點便是。我看這窗戶雖關着,透進來的光卻是大亮。料想外邊,定是一個暖陽高懸的大晴天。”
“我去看看。”說着沈挽荷起身走到窗邊,一把推開窗戶。果真,外面雪已停,冬日的陽光柔和地灑滿天地。那積雪正緩緩消融着,仔細聆聽還能發現冰水匯流涌入溝穴的聲音。
“這天真好。”沈挽荷不禁讚歎。
“嗯,這麼說,大王是準了草民的奏請了?”柳墨隱的聲音,悠悠傳來。
“準了!”沈挽荷笑逐顏開,暮然回身看他。這一瞬,金色的陽光罩了沈挽荷一身,她的笑容明媚粲然,掃蕩一切憂思憂慮,令人如沐春風。柳墨隱看得心頭一動,跟着她笑了起來。
柳墨隱掙扎着坐直身子,那被褥不經意從他肩頭滑落,露出大片光滑的肌膚。
“呀,你昨夜怎得沒幫我穿回衣服?”柳墨隱後知後覺地發現這一事實,思忖片刻他又釋然道:“不打緊,現在幫我穿也無妨。”
“我,爲何要幫你穿衣服?”沈挽荷本能地抗拒,她走到牀邊,隨手抓起矮凳上的衣物,扔了柳墨隱一臉,“自己穿!”
“我這病纔剛好了一半,某人便失去了同情之心,真是可悲,可嘆哪。”柳墨隱抓起衣服絮絮叨叨地控訴。
“你那小徒弟去哪裡了?我讓他來。”
“童兒在燒午飯,就不勞動你們大駕了,我還是自己來吧。”說完,果真開始動手穿衣。沈挽荷背過身子迴避了一陣,又聽得背後之人開口道:“衣服不幫我穿,給我梳個頭,總成吧?”
“這個,自不在話下。”
墨瀑般的髮絲躺在沈挽荷的手掌中,窗下的銅鏡中映照出兩人。梳子來回中,時光靜謐地趟過。好似兩人相識至今,從未有過這般靜美安逸的時刻。
沈挽荷享受着這份美好的時光,亦對掌中觸之微涼,柔軟順滑之物愛不釋手。
過了許久,依舊不見她挽髻,柳墨隱開口問:“怎麼,不會替人挽發嗎?”
“這個,我自然會。”似是怕被看穿心跡,沈挽荷想也不想脫口而出,“我只是在想幫你挽個什麼髻。”
一聽此言,柳墨隱立即大笑出聲:“我的沈女俠,你饒了我吧。我又不是大姑娘,髮式還分什麼凌虛髻飛天髻,你隨意盤起來就可以了。”
沈挽荷自知失言臉有些微紅,眼神閃爍地點了點頭。
絲緞般的長髮被一絲不苟地盤起,通透的碧玉簪用作固定。軒窗下,柔光裡,柳墨隱逐漸恢復成了斯文端方,風神俊逸的模樣。沈挽荷很是滿意自己的成果,不經意間微笑起來。
“嗯,梳得不錯。暫且先謝過了,下次補還給你。”柳墨隱說得一派輕鬆:“這頭也梳好了,該出去坐坐了吧?”
“等着。”沈挽荷說完,先搬了把椅子到門口,這纔回來攙柳墨隱。
積雪的門前,不少麻雀嘰嘰喳喳地停駐着,絲毫不畏懼生人。
“墨隱,我記得你曾經對我說過,這次的瘟病來得很是蹊蹺。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曬了會兒太陽,沈挽荷終於忍不住內心的疑惑,開口問個究竟。
“我知你定會問的。”柳墨隱嘆了口氣,語氣有些感慨又有些痛恨地道:“歷來瘟疫皆是天意,可這一次,卻是人爲。”
“什麼?”沈挽荷不可置信地從矮凳上坐起,周圍的麻雀受到驚嚇,“噼裡啪啦”地迅速飛離。
“此事,開始我自己也不敢確信,然而隨着對疫情的愈加了解,對病症的反覆推敲,我可以確定這絕不是非時之氣引起的疫病。”
“若是人爲,這也太不可思議了。誰人能有這般神鬼之力,而此人又爲何要這樣做?一場瘟疫,哀嚎遍野,親人離散,對那人又能有何益處?”
柳墨隱沉思了一陣,用有些沉重的語氣說道:“到底是何人所爲,我也猜不到。可聯想到聊城內駐紮了軍隊,我大膽推想,這次的瘟疫或許也是戰爭的一部分。”
“這,你是說爲了擊退大軍,有人故意在聊城散佈了瘟疫?”沈挽荷瞪大眼,對於這種猜想依舊有些不相信。
柳墨隱默然點了點頭:“京兆王這個人,我接觸過。野心城府皆是世間翹楚,依他爲達目的無所不用其極的性格,能做出這樣的事情,倒也不會太過令人驚詫。我想不到的是,他身邊何時有了此般能人異士,竟能散佈瘟疫,殺敵萬餘。”
“哎,也許是他自立爲帝后,有能人相投吧。”沈挽荷揣測,“不過能想到破解之法,柳大夫應該算是能人中的能人了吧。”
柳墨隱笑着輕斜了她一眼,對於她的恭維假裝不屑,:“阿諛奉承。我也算是僥倖,其實還多虧你剖屍剖得夠仔細,否則也發現不了真正的病症所在。更談不上想出治病的方法。”
“真正的病症,是什麼?”雖然她纔是操刀者,但以她的水平自然是看不出什麼端倪的。
“我以前一直以爲病在肺中,因爲患者咳嗽嘔血,死的時候症狀往往是窒息而死。後來才發現並不是如此,其實最根本的問題出在膽內,之後又引起肝臟問題,之後才蔓延到肺部。”說完他靠着太師椅,閉目養神起來。
沈挽荷聽了有些似懂非懂,不過她並不是大夫,對這些事情並不感興趣。即便是聽不懂也不會要求對方再多做解釋。
只是聽完柳墨隱的話,她更覺這一路驚險萬分。若是柳墨隱當時放棄了希望,若是解刨之時他們大意一些,她與眼前之人或許早已天人永隔。
沈挽荷心有餘悸,不由自主地傾上前,想要觸一觸柳墨隱的髮鬢,以此確定眼前之景並非幻覺。
正在此時,柳墨隱乍然睜眼。兩人瞬間四目相對,近在咫尺。沈挽荷的動作不得已停在了半空。眼下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尷尬萬分。“幸好”柳墨隱突然間劇烈地咳嗽起來,她順勢回身,站直在原地。
“荷兒,我的病剛有起色,此時最易傳染。你萬不可再這般靠近我。”柳墨隱捂着嘴,殷切叮嚀。
“嗯。”沈挽荷闔首稱是。
“否則……”柳墨隱嘴角隱現一絲壞笑,“小心我依樣畫葫蘆給你治病,以報我被看光之仇。”說完又是一陣大笑,接着又是劇烈的咳嗽。
“哼。”沈挽荷哼笑一聲,“讓你嘴上無德,遭報應了吧。我要是你,就管好嘴巴,乖乖養病,這樣才能早點好。”
“實言相告,我現在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病啥時候好。我最關心的,乃是我那不爭氣的徒兒,何時能夠做好午飯。若是再沒有飯吃,我定是被活活餓死的,而不是病死的。”
“你不早說?”沈挽荷佯怒,“我去廚房幫忙。”說着,轉了個身快步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