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鴻心中暗叫:“好毒的伎倆!”
契丹只派了一支偏師毀了㶟水南岸船隻,便使得青州行營五萬大軍無船可用,北上的進程勢必延緩二三日。
高登卻沒想太多,他心裡有自己的小算盤。自得知花源就在十多裡外的上游之時,心中便有些膩味。
戊旅從魯城私自脫離後軍便罷了,這時既然已經相遇,於情於理也要向檢校副指揮花源報道歸隊,但是高登恰恰不願這麼做——好不容易擔着不尊號令、擅自出兵的罪名脫離了那小娃娃的掌控,這次說甚麼也不能回去!
於是他對賴小翻說:“賴隊正,你替本將帶封信給花副指揮。”
說着他那小隨從已經遞上紙筆,高登龍飛鳳舞一氣呵成,信中寫道:“花將軍臺鑒:前悉河北危卵,殺敵心切,不辭而別實屬無奈。心甚愧悔,必當負荊請罪。
“今聞鈞駕在左,不勝歡喜,戊旅願爲將軍掃蕩側翼,以報不罪之恩。順祝出師利貞!雲攬手書。年月日。”交給陸鴻用牛皮紙封了,遞上賴小翻。
陸鴻偷偷瞄了一眼信中內容,肚裡暗罵高登厚臉皮,順便知道這老無賴原來表字“雲攬”,倒也氣派。
心裡想着,手上已經封好了遞了過去。
這高登一封信寫的極有“功底”。他先以平輩自居,又爲前番違反軍令告罪,顯得極爲謙虛。
可是話鋒一轉,又表示既然將軍不責罰我高某人了,那麼我要率領戊旅在外圍替將軍掩護,報答將軍恩德……一來把自己的罪名輕輕摘掉,二來爲自己不歸本隊找了充足的理由:“以報不罪之恩”。
高登寫罷書信,心中頗爲得意洋洋,心想這花小侯畢竟太嫩,如何是我對手!
那賴小翻手裡拿着信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可是既然已經捏在了手上,總不能再退回去不是?
他自打吃兵糧以來還未見過如此膽大妄爲的軍人,只好愣愣怔怔地說:“高……高旅帥,您不跟職下們回駐地?”
高登有些不耐煩地道:“不必了,信中寫的明明白白,你速速回去稟報罷了。”
那賴小翻只得拿眼角往甘旅副那裡瞟,他心想這高登是帝婿駙馬,該當大膽,可是總不能戊旅個個都膽大罷!
誰知那甘峰待老了軍旅,深知箇中三味,他是既來之則安之,到了戊旅便當是自個兒的家,自然要爲戊旅着想。高登的意思他明白,可以說正合他意,試問哪個當兵的不想殺敵建功,誰願意守着幾車破草料挨光景?更何況即便立不了功,索罪起來也有帝婿頂着不是!
於是老甘想也沒想,一腳掃在賴小翻的屁股上,啐道:“高旅帥說得這麼明白,還不滾他孃的蛋,等着蹭我們戊旅一頓晚飯?”
賴小翻連吃兩記掛落,這才挺身行個軍禮,道了聲“告辭”,蹬着他的靴子噠噠噠地跑了。
這甘旅副的表現高登是瞧在眼裡,樂在心裡,沒想到手下雖是一窩熊兵,卻着實有兩個好官將,登時對後面的作戰又增加了幾分信心。
他爲防花源再派人來“請”,急忙調轉馬頭,下令回頭往下游繼續趕路。當夜戊旅找了個沒遭遇過契丹人的莊子宿夜,不過這莊子也早已人去屋空,想必是逃往大城避難去了。
一干隊正吃罷了夜飯便遵從高登的命令,指派兵卒砍樹造筏,準備明日渡河北上。
各端要務分派完畢,高登便派人通知下去,所有指定的軍官統統到自己房裡議會。
陸鴻本打算帶着王正小五子他們去把莊上幾棵躥高的泡桐樹砍了,可是剛剛撂下碗筷,就被高登那小隨從的眼神扯了起來。
別看這人又瘦又小,陸鴻倒是怕他,因爲這人臉皮細白*粉嫩,脾氣又古怪地緊,不像個男人!再加上那天半夜的一番尷尬遭遇,使得陸鴻沒回見到這人都渾身膩味難受。
不像個男人的意思就是,像個女人。
那個身形彷彿女人、脾氣彷彿女人、撒尿也彷彿女人的傢伙好像也不愛搭理陸鴻,牙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便轉身走了:“高將軍找你!”
陸鴻踩着月光繞過幾間低矮的農家茅屋,尋到高登所在的那個院子——那院牆角有棵歪脖子棗樹。他同門前站崗的兩名老鄉衛兵打了招呼,然後推門進了院裡。
議會的那間屋子裡,高登穩穩上坐,眯着眼睛似乎在打量着下面幾個侷促不安的軍官,又似乎誰也沒看,只是自顧養神。
甘峰帶着幾個校尉、副尉還有兩三個參軍文書一人搬了條矮凳坐在下首,沒凳子的便找了個木頭樁樁墊在屁股底下,都等着高登發話。
可是這位駙馬爺自打坐定了位置便一直在裝腔作勢,誰也不理,半個字也不說,眯縫着眼好像在看着自己。
幾個軍官心裡都暗自發毛。
“他媽的,這鳥東西開的甚麼屁會,消遣咱們?”甘峰心裡想着,臉上卻一副心悅誠服洗耳恭聽的樣子。
這個老油子雖說在軍營裡摸爬滾打二十幾年,見過各色樣等上官,卻還是猜不透眼前這位旅帥的心思,也不知這廝是故作高深哩,還是真的城府深沉。
這他孃的就不該叫高登,應該叫高深!
有人暗地裡這樣想着。
直到門外響起一串小心翼翼的腳步聲,高登這才睜開了眼睛。
不一會陸鴻高瘦的身影在門口站定,“職下陸鴻參見。”
陸鴻明顯見到高登的表情好像春風拂過,笑容可掬地衝他點着頭,“小陸來啦,你坐下,咱們商討一下今後的打算。”屋裡坐着的幾個軍官都有些詫異的神情。
甘峰萬萬沒想到自己的旅帥大人方纔老僧入定一般,並非在裝腔作勢拿譜子,只是在等人罷了……
當然他更沒想到等的人就是陸鴻。
按說這個會議參加的幾個軍官最次都是團副尉,一個小小隊正原是沒有資格坐在這裡的,可是這幾日高登對陸鴻的格外照顧與信任大家都瞧在眼裡,因此誰的臉上也沒表現出太多反對和驚訝的神色來。
說實話甘峰不太喜歡這個年輕人,算不上討厭,只是陸鴻不同尋常的穩重端凝讓他有點不自在——他至今還沒對這位小小的隊正發過一句號令,並非不敢,只是不知如何開口,他總要考慮一下該如何措辭纔算合適。
當然了,他不知道的是,我們的陸鴻遭逢兩世變故,和相加起來三十出頭的年紀,心態上的成熟並非偶然……
因此他比剛纔更加拘謹,甚至把兩隻手都端端正正地
放到了膝蓋上……
陸鴻根本想不到一個新晉的正六品上昭武校尉肚子里正轉着這些不着調的想法,他在最末的小板凳上規規矩矩地坐了。
高登這才又開口:“好了,都到齊了,咱們今晚商討兩點,唔,主要是今後戊旅的方向。第一,是直接渡河到平州找到右軍還是跟隨後軍伺機而動;第二……”
他尚未說完,院外衛兵噔噔噔一陣小跑進了院來,陸鴻不等那衛兵開口,便起身攔在了門口,問道:“甚麼事?”
那衛兵也是三河鎮來的,衝他胡亂一抱拳,說:“檢校副指揮花將軍派人回信過來,跟着來的還有幾名嚮導和醫官……”說着把信遞交給陸鴻。
“把嚮導和醫官安頓好,等旅帥議事完畢再見。”陸鴻說着揮揮手讓他退下。
那衛兵向屋裡行了個軍禮便轉身退了出去。
高登接過信看也沒看便丟在了桌上,臉色變的有些陰沉,他頓了頓說:“第一條不用商議了,明日加緊造木筏,即刻渡河去平州!咱們再商議一下到了平州之後怎麼打,跟隨右軍作戰或者自行作戰。”
他原本是傾向於跟隨後軍三旅的進程,帶着戊旅在三旅附近若即若離,這樣進可以隨時自由接戰,退可以向三旅靠攏以求自保。
只是沒想到這花小侯居然如此輕易便掌握了他的動向,人和信都送到他的院裡來了!看來只要還在三旅掌控範圍內,花源隨時可能一紙軍令將戊旅帶回本營。
因此只有迅速脫離花小侯的掌控,進退之間才由得他自己做主。
陸鴻自然瞧出了其中的端倪,忍不住向甘峰看了一眼。恰巧此時甘峰也看向了他,二人目光一碰,都心照不宣,默默地轉過頭去。
誰都看出來,高旅帥原本還抱着步步爲營的態度,如今這是打定了注意要單幹了,因此誰也沒有畫蛇添足地提出意見。
這時高登拿雙眼掃了一圈,戊旅甲乙二團幾位校尉、副尉也一齊拿眼睛瞅着甘峰,都在等他表態。
這幫人都是花源手下三旅校尉、副尉甚至隊正調入戊旅做的軍官,除了倒騰輜重,也就會吃喝打屁,只有甘峰過去在折衝府裡做過幾年營校尉,又在甘涼道番邊過兩年,同草原上的小部落不痛不癢幹過兩仗,算是有點見識。
這老甘知道自己作爲整個戊旅的二把手,這時是非說話不可,矜持了一會,便清了清嗓子,坐正了說:“這個……稟旅帥,依職下看,還是先到了平州,找到兵部軍輿圖,是主動出戰、據城防守還是根據地形遊擊,到時再依敵軍形勢而定。”
高登點點頭,不置可否,目光轉向甲團校尉桂金祥。老桂四十來歲,比甘峰稍長,滿臉的褶子,一副苦大仇深模樣,恰是陸鴻的頂頭上司。
這人是個老好人,腦筋卻有些欠奉,看到高登的示意急忙擺手說:“旅帥,俺們老粗懂甚麼啦,現在還是要找到輿圖,到平州再看。說不定右軍已經把胡人打跑啦!”幾位軍官一齊發笑,彷彿都是胸有成竹。
“不會的!”這時陸鴻突然站了起來,大夥兒一齊轉過頭去,似乎這才意識到屋裡還有這麼一位。只有甘峰並不覺得驚訝,反倒鬆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