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裡鎮地處遼東半島的最南角,有一個很小的港口,一座三十步長低矮的棧橋從岸邊延伸出來,此時卻已經全然浸在了海面之下,海水隨着風浪起起伏伏,這棧橋便在水面上時隱時現。
從甲板上擡頭向大陸望去,只見遠處山勢連綿,一脈青黛之色;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前方的山口之間延伸出來,一直連到這處海港;近處的岸上幾間茅草房屋,零零散散地坐落在一片砂石地上。
陸鴻一行人八月初四午時從青龍港出發,八月初五上午辰時到達平州港,孔良在此下船。海船卸貨休整之後,轉而向東南航行,八月初六巳時到達的都裡鎮。
此時大船就停在棧橋最遠端的海面上,船頭兒正指揮催促着船工們快速放下小舟,並且從大船上往小舟裡吊裝貨物,幾十個船工齊聲喊着號子聚在甲板上緊急地忙碌着。
朱氏商號前來接船的人也從岸邊支了舟來,靠着側舷打算幫助卸貨。
那船頭兒見了他們的舟,便喊道:“你們不忙卸貨,先把客人送過去!”
下面撐舟的人便答應一聲:“好嘞!”把小舟穩穩地停在船頭邊上。
陸鴻一行人便向船頭兒拱手道別,紛紛從跳板上了小舟。陸鴻這次是便裝探查,因此不便帶着顯眼的坐騎,遲行在平州港時便已經被孔良牽去了官署。
他見那小舟上的船伕不像是中原人,便問道:“小哥,你是本地人嗎?”
那船伕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見他一身商販打扮,卻是器宇軒昂,顧盼神飛,心下便多了幾分好感,笑着答道:“我就是積利州土人,去年跟着朱大東家做事的,現在給咱們安東在積利州的商號做夥計。”
他的中原官話說得字正腔圓,人也瞧着機靈,見了陸鴻他們並不東問西問套近乎,有問就答,答完就閉着嘴巴做事,怪不得能被朱胤相中了。
陸鴻又指着棧橋奇怪地問道:“你們這棧橋爲甚麼修得這樣淺,卸貨不是很費事嗎?”
那人笑着說道:“港口小,原是給小船用的,你們今日到的晚了,很快就要落潮,那時棧橋便浮出來啦。但是大船可不能等落潮,不然就要擱淺,所以船頭兒才這樣急着卸貨。”
陸鴻等人恍然大悟,等到上岸之後,便謝過了這夥計,一行人徑直向北走去。
在大船上時船頭兒已經給他們交代了路徑,從港口一直往北,不出十里便到都裡鎮,沿着道路轉東北、再向北,約莫二三十里,便能到達積利州,也就是土人口中的“積利城”、“赤裡忽”,“積利”便是從“赤裡忽”當中音譯而來。
積利州是原高句麗五部之中南部的地盤,這南部又叫“灌奴部”或“前部”,這片地區最有勢力的人,叫做高晉真,此人既是南部傉(音:怒)薩,又佔有積利州,幾乎是整個遼東半島的第一霸主!
高句麗人稱五部之長曰“大人”,又在大城置“傉薩”,相當於都督府都督,在五部之中,大人和傉薩往往同屬一人,因此傉薩
便成了五部酋長的代稱。
陸鴻此次的路線就是從積利州到建安州,然後打安市州進入營州,最後回到平州的安東都護府所在。上千裡陸路,保守估計半個月的行程。
他要趁着老師盧樑還在安東坐鎮的時候,抓緊時間親自了解一下民生形勢。
這次調查的結果關乎到他未來對安東將要做出怎樣的治理方針,同時也是知己知彼的第一步。
在這種事情上,他並不敢完全相信當地官員報上來的那些數據和描述,畢竟他要做的,是徹底顛覆安東的重大舉措,甚至可以說是一種賭博和冒險!
所以他不能將最重要的情報工作交給別人去做,況且,安東現有的這些官員,真正願意和他一條心的,可能板着手指都能數過來。
這還不算上臨泉王和王睿那些人在他背後捅的刀子……
這些人既然將他弄到安東來了,當然不會讓他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個位置上,連傻子都能預見,他將會面臨的肯定是腹背受敵的情況!
這可比在泗水河畔獨戰姜炎還要兇險……
都裡鎮距離港口果然很近,他們只走了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他們第一站的目的地——一個看起來不到四百戶人家的小城。
或許是因爲通商的關係,都裡鎮的周人很多,他們甚至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漢民和土人,因爲中原或者營州、薊州等地來的漢人都穿着時興改良的胡服或者半臂圓領袍,而土人的衣飾更加簡單而極具特色:不論男女都穿着褐色布衣,男子頭戴弁帽,女子則喜帶巾幗。
他們一路走來也遇到不少的村莊,之所以能夠一眼認出都裡鎮,是因爲這座小城雖然不像保海縣那般有一圈高大的城牆,但是城外用一根根一人高的原木釘在地上,搭成了一圈木排柵欄,與其說是防禦工事,還不如說只是用作一個地區的劃分。
鎮子正對着大路的方向開了一道門洞,有個低矮的牌樓上,用漢字寫着“都裡鎮”三個大字,一行人便從大路的岔口轉了進去。
不過都裡鎮雖然小,住戶也不算多,但是這裡的人們來來往往,那大門口推車行人進進出出、絡繹不絕,看起來倒也有幾分熱鬧。
跟在後頭的杜康四面望了望,說道:“這小城似乎沒有他們說的那樣不堪嘛,至少秩序井然,即便是土人看起來也都精神十足。”
他這句話得到了廣泛的贊同,從他們身邊經過的那些土人們,不管男女,哪怕是互相之間也都說着漢話,而且步幅矯健,並不像船頭兒說的“積弱窮困”。
城中一條大道貫通東西,兩邊低矮的土屋外面掛着一溜店肆招子,酒莊、飯館、旅店、布鋪應有盡有,吆喝叫喊聲也是此起彼伏。
陸鴻與洪成對視了一眼,都感到了對方目光之中的疑惑之色。
看來這地方雖然不比青州富裕,但也算是昇平興旺啊,怎麼湯柏和那船頭兒都說安東的平民積弱多年,很多人甚至食不果腹?
他向洪成說道:“咱
們再瞧瞧。”
洪成點點頭,默默地跟在後面,而陸鴻身邊的範翔則攤開一本紙簿,一路觀察,並且一路用炭筆快速地記錄。
那十二名親兵則三三兩兩地分散在四周,不遠不近地跟着,以便減小這一行人的目標,不至於太過引人注目。
由於都裡鎮實在是太小,他們幾乎用了不到三炷香的時間便把犄角旮旯都逛完了,然後就在鎮上找了個漢人開的飯館坐下來喝茶,範翔和杜康則再度分頭行動,去找各處的漢人“採訪”。
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範翔和杜康分別回來了。
兩人咕咚咕咚喝了一大碗涼白開解渴,便開始各自彙報情況。
“那啥,我找了一圈,沒找到這裡的官府和維持的胥吏,連市肆監也沒有。”杜康從桌上的碟子裡拈了一顆水煮花生,剝開來吃了,左右瞧瞧附近的幾桌都被親兵們佔了,旁人基本上聽不見他們的談話,便放下心來,又道,“後來我找了個開酒莊的,那家掌櫃和朱氏商會相熟,朱家的雲門釀有一部分便在他店裡出售,我說我是青州來的,從朱氏商會進了一批鹽,想在本地開個鹽鋪,向他打聽行情。”
陸鴻眼看着花生碟兒見底,便讓飯館上菜,回頭問杜康道:“然後呢?”
杜康把花生殼丟在桌上,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說:“那掌櫃倒是個熱心人,便告訴我說這裡甚麼人都能做買賣,但是隻能做中間商,想要直接把貨販到夷民手上,卻不是那麼容易了!這裡所有的交易都得經過夷人的官兒批准,先得打通管市面的巡官,然後向管都裡鎮的道使交一筆錢,這纔開始找鋪子開張,每個月還得再交一筆維持。至於漢人的官兒,基本上不會到這種小地方來。”
他頓了頓,又說:“別家打聽到的基本上和這差不多。”
陸鴻點點頭,說道:“辛苦了。”
這時飯館裡奉上飯食來,倒也豐盛,夷民愛吃豆,因此豆類佔了兩樣,海鮮兩樣,還有一些素菜和豬羊肉。
他們這一桌五個人,一路從青州來已經接連兩天沒吃上正經飯菜,早上又趕了近十里路,在鎮上逛了一會兒,早都飢腸轆轆了。
幾人不用互相招呼,上了菜便吃,周圍幾桌親兵們都是行腳小販打扮,見了他們飯菜上齊,才陸續自己點了吃食。
範翔一邊吃一邊小聲說道:“我找了一位經常往積利州販貨的老商,他就是少數能夠直接和夷民做買賣的人。而且聽他自己說,是有南部的一些關係,認識幾個積利州的夷人官兒。聽說那邊的情況還沒有都裡鎮好,那積利州的傉薩高晉真常年住在內城,幾乎不出門,凡事都指派自己手下的一批打手出面。那老商比較謹慎,過多地話不敢說,也叫我不要多問,說這裡不比中原,沒有法度可講的……”
陸鴻聽了冷笑一聲,說道:“早晚會有法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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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