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延年垂首退了出去,我心中悲憤難平,起先的繾綣溫存剎那都拋諸腦後。果然君心難測,起先爲了雲意才召我入宮,如今雲意不肯逢迎,便把她當做爛泥般踐踏,兔死狐悲,我如何能置之不理?
信步至窗臺邊,我不經意拿起銀剪修理一樹探進殿來的粉紅紫薇。
蕭琮默默飲茶,靜靜注目於我。我有意拂過一支開的正豔的花骨朵,紅白相襯,更顯肌膚凝滑白皙。我知道蕭琮正看着,略略把玩之後手腕一動,在蕭琮欣賞的目光中一剪便將那支紫薇齊根剪了下來,掐在手中擲於地下。
他微愕然道:“愛妃不是惜花愛花嗎,這又是爲何?”
我若無其事繼續修剪道:“這一支太過豔麗,未免有招搖之嫌,臣妾雖然愛它,卻不得不剪掉它,這也是爲了其餘的花朵能夠並步齊驅。況且盛放的再豔麗又能如何,若是沒有護花之人,終究要掉入泥淖。臣妾想,不如在它最美的時候了結了它,何嘗不是大愛一種。”
蕭琮何等聰明,擱了茶盞走近幾步,將我擁入懷中,輕聲道:“朕知道你心中爲着沈綵女的事,總是不平的。”
我有意讓他覺察出我的抗拒,笑道:“皇上說哪裡話,臣妾得蒙聖眷,何來的不平之心?沈綵女雖是無心之失,畢竟大錯已成,即便一輩子禁足雲臺館終老到死,也是皇上的恩典。”
他的手從後圈了上來,直把我緊緊摟住。
“雲意性子太倔,朕不是不給她機會自陳。那日你也見了,衆人面前她毫不收斂,只管與朕頂撞!靜霜是什麼人?朕若是不治她的罪,靜霜一定會捅到太后面前去,到那時無論雲意屬意如何,都是滅門死罪。”
我闔上眼,只做不答。蕭琮微微嘆息:“朕若是不喜歡誰,只管做出寵幸無度的樣子,自然有人讓其不得安生。若是朕真心喜歡的,反而每一步都要珍之慎之。怎麼連你也不明白,朕這樣做也是爲了她好。”
我微微睜開雙眸,昏黃的陽光下,蕭琮的身影那樣難掩寂寥,唯有我的影子在旁邊,兩相糅合,才稍稍顯得不那麼冷清孤寂。
或是他也看見了,更用力的攬緊,低低道:“你有了身孕,要學會抑制自己的心性。若是你喜歡……”他頓一頓道:“朕撤了沈綵女的禁足便是,讓她隨時過來見見你,讓你歡喜,也算是將功折罪。”
他再不說話,只沉默埋首在我頸窩。殿外宮人高懸起薄紗宮燈,燭光熒熒閃爍,無數星芒在我眼中迷離璀璨,獸首裡吐出的煙霧繚繞氤氳,縹緲如置身仙境。
我靜靜撫着他圈在我肚子上的手背,不知道他究竟是否清楚雲意是被冤枉的,但我知道,此刻的他,終究是心疼我的。
今時今日,還能奢望什麼呢。
不幾日,蕭琮果然說到做到,撤了雲臺館的禁足之令。薛凌雲不過問,韓靜霜不敢管,唯有在太后耳邊日日吹風。太后聞聽雲意殘害皇嗣,很是震怒,好在有了我的前車之鑑,也不全信。便召了後宮有位分、說話管用的妃嬪到長信宮問話。
恰巧我服侍完太皇太后用藥,正捧着新摘的葡萄漿果。她拈起一枚道:“往常只有朱槿記得哀家喜歡這些時令果子,現在多了個你,哀家也算有口福了。”
我恭敬的將九龍雲紋雕花紫檀托盤放在榻邊,奉上絲帕道:“闔宮的人都知道孝敬您,只是怕您吃了生冷身子不舒暢,嬪妾粗生粗養慣了,顧不得那麼多規矩,所以纔敢給您摘來吃。您別取笑我纔好呢。”
太皇太后雖然貪嘴,近來胃口卻有些留滯,因此用了兩三顆便伸手取過絲帕擦拭嘴角,無不遺憾道:“這漿果味兒是好,可惜每次弄得一手一嘴的汁水,哀家近日又脾胃寒涼,便是玉皇大帝的蟠桃也得忍住嘴了。”
她拍着牀榻道:“老了老了,真是不服老也不行了!”
我笑道:“看您說的,您的壽歲和您的福澤是一樣的綿延無盡。這就嚷嚷着老了,那起積古的老人又該如何呢?”
葡萄的甜香沁人心脾,太皇太后想吃,又不敢吃,直嚷道:“拿走拿走,換了熱熱的茶水來!”朱槿笑着上前端了果盤下去,我心中忽然記起在靖國府時百無聊賴,曾鑽進父親的書室裡看過不少雜七雜八的書。
此時記起一個飲食方子,忙對朱槿說道:“太皇太后食慾不振,想吃生果子又怕寒涼。不如這樣,每日取新鮮葡萄適量,將其洗淨去梗去籽,用乾淨的紗布包了擠盡汁水,再將那汁水淘澄淨了煮開,加上砂糖調勻。每日啜飲,但不論幾次了。”
朱槿笑道:“好婕妤,這方子可是有什麼妙用?”
我偏着頭回憶了一下,笑道:“此汁有和中健胃,增進食慾的功效。適用厭食諸症。《本草經》①載述:葡萄主筋骨溼痹,益氣,倍力強志,令人肥健,耐飢,忍風寒。久食,能輕身不老延年。”
太皇太后笑道:“難爲你爲了我這把老骨頭還去翻醫術,真是個有心的孩子。”
我扶了她的手道:“您有什麼好東西總記得我,難道嬪妾就不該爲了您用點心思嗎?”
說笑間,一抹紅色的身影俏生生的閃了進來,我正納悶是誰那麼大膽,進出大安宮不經通報,卻見朱槿早迎上去恭敬做了個雙福道:“長公主萬福金安!”
我擡眼望去,迎着耀眼的日光,她打扮得很是特別。頭上像男子一般戴着紫金冠,同蕭琮一樣用羊脂白玉的簪子笄住頭髮。身上穿着一件大紅色繡金煙雨墨鳳箭衣,腰上束紫金帶,配着同色的紅色灑金褲,足蹬一雙皁色小蠻靴。晃眼一看,真像是剛從外界兒打獵遊耍回來的王孫公子。
我驟然記起史湘雲來,她現在這樣子裝扮,特立獨行,活脫脫就是一個假小子。
我笑着起身見禮,她一把扶住嘻嘻笑道:“咱們都是故人,婕妤何須客氣呢。”
我聞言一怔,再擡頭時便帶了七分探究,面前的女子嬌豔驚鴻,竟似一朵盛放的木棉,既有亭亭玉立的美麗,又有豪氣干雲的英氣。只是說不出來的眼熟,我看了半晌,太皇太后笑道:“別理這個猴兒精!”
她忍不住“撲哧”道:“裴姐姐,難道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
朱槿也忍不住笑,仍引向我道:“這是順平長公主。”
聽她叫了一聲“裴姐姐”,我頓時恍然大悟,她就是蕭琮親妹,當初在晉懷寺外被京兆尹兒子李程覬覦美色,差點擄了去的蕭娷娷!
太皇太后納悶道:“你們什麼時候見過的?”
長公主直給我使眼色,我會意道:“之前公主進宮謁見太后,嬪妾有幸見過一面。”
太皇太后笑道:“這孫猴子時常不來看我,今日一來便這幅打扮,哀家乍一看,還以爲是琮兒下了靶場回來呢。”
長公主抿着嘴笑道:“您不是嫌孫兒聒噪,不喜歡麼?孫兒即便來了也只敢在殿外看看,不信您問問朱槿嬤嬤,孫兒究竟來過沒有呢。”
朱槿腦子向來轉得快,此時接上話道:“來過來過,長公主但凡回宮,先不先的就來大安宮外面轉悠,只是每每不湊巧,有時您正好睡下,所以竟未回報。”
太皇太后很是疼愛長公主這個孫女,也不計較是真是假,攜了手讓她坐在榻上,我恭敬站在一旁,太皇太后瞥見便說:“你是有身子的人,況且我這宮裡也不計較那些虛禮,你也來坐着。哀家看着你們兩個心裡歡喜。”
我告了罪,虛虛坐了一點。寒暄的話還沒說兩句,長信宮便派人來傳。
太皇太后皺起眉道:“三不五時的總叫去那裡,什麼意思?那檀香燒的煙熏火燎的,有身子的人怎麼受得住?”我見她有阻撓之意,忙起身福道:“太后從不無故傳召,想必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才喚嬪妾去。”
她見我沒有拒絕的意思,嘆氣道:“可憐見的,哀家通共就你這麼一個順眼的,她還不叫你消停!去吧去吧,太后也是個面黑心軟的,你小心謹慎些,自然就好了。”
順平長公主笑着拉了她的手道:“皇祖母要是不放心,孫兒陪着去不就行了?”太皇太后聞言也展顏道:“說得是,恐怕這宮裡也只有你這個伶俐鬼才能哄得她笑了。那麼你便同去,等你母后訓完了話你們再來這裡。哀家有好東西留着給你們吃,便連你皇帝哥哥也沒口福的!”
我笑着謝了恩,與順平長公主一同出來。她說說笑笑,與我全然不生疏。走過一片薔薇架,那薔薇花葉茂盛,香味清遠馥郁。她隨時摘下一枝來別在我的發間,歪着頭端詳笑道:“絲綸閣下文書靜,鐘鼓樓中刻漏長。獨坐黃昏誰是伴?紫薇花對紫微郎!②裴姐姐,我皇兄雖不是紫微郎,但你如花嬌美,哥哥又寵你愛你,可不正應了這首詩嗎?”
我紅了臉道:“長公主與駙馬不也是兩情繾綣鶼鰈情深,就會取笑嬪妾麼?”
順平長公主半嗔半笑:“我的是我的,你的是你的,我就笑話你,莫非你不歡喜麼?”我嘖嘖道:“人人都說公主伶牙俐齒,這會子也開始耍賴了。”
她只是笑,我忽然憶起一事,摒退左右低聲道:“去年皇上與長公主出宮之事無人知曉嗎?”她臉色一緊,環顧四周,湊近道:“姐姐切莫聲張,我與皇兄出去的事決不可讓外人知道,便連太后、太皇太后也要瞞着!”
我見她神色嚴肅,忙頷首道:“這個自然,公主只管放心。”她這才轉了笑臉,慢悠悠繼續走着,我不經意問道:“那個李程魚肉鄉里,難道就這樣放任不管了?”
長公主哧道:“看來你真是不知道,我與皇兄回宮的第二日,皇兄便抄了他們家,京兆尹及府裡男子發配漠北,婦人充作官婢。至於李程,他罪惡滿盈,聽說腰斬於市那天西京城人人叫好呢!”
彼時赤日當空,樹陰合地。我閉了閉眼,似乎能聞見一地的血腥味,忍不住彎下腰乾嘔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