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便是我最佩服你的地方,遍觀大清國,能想出如此主意者,除你林鯤宇,還真沒有第二個人。”丁日昌嘆道,“我也曾苦思冥想,如何破得了此‘夷夏之變’之局,總是不得要領,直到讀了鯤宇之文,方纔頓悟。鯤宇之才,吾不及也!”
林義哲注意到了丁日昌眼中的抑鬱之色,知道他是爲清流罵他爲“丁鬼奴”生遷橫受議阻而生氣。想起丁日昌的遭遇,他禁不住暗自嘆息,對於那些清流頑固派愈發的痛恨。
丁日昌可以說是一步一個腳印踏踏實實的幹上來的,但在他事業的巔峰,卻因爲熱心洋務,和林義哲一樣遭到清流們的口誅筆伐,結果與巡撫之位擦肩而過。
丁日昌出生於清道光三年(1823年)六月初一,少負異才,8歲時便學得滿腹經綸,落筆成文,超羣拔衆。9月9日重陽節,陳秀才帶學生到明末進士羅萬傑隱居地“逸老庵”郊遊,回來後叫學生作文,雨生作《七律》:“百樹梅花撲鼻香,盤湖地是證禪場。拼將佳句消殘劫,賴有高風接海陽。故國雲深千里夢,空山秋老滿頭霜。至今陶社分題處,惹得幽人話正長。”陳秀才大爲讚賞,問雨生能否再作一首,雨生復吟道:“入洛當年早著名,崎嶇國步劇心驚。江東漫欲歸羅隱,宣室猶聞問賈生。數着殘棋難下手,一場春夢不勝情。本期洗耳同巢許,何自聽來出壤聲。”陳秀才道:“真神童也!”由是雨生神童之名不脛而走,爲當地文人所頌揚。道光十年冬,丁日昌因父親病重輟學。不久父親去世。此後丁日昌得出洋謀生的大兄日蒸資助,回太平寺再讀了兩年書,然後回到家裡精研醫術,採集草藥,開了一間醫藥店。由於他勤懇好學。努力攻讀醫藥書籍,積極挖掘民間醫學秘籍,並經常向老中醫請教,不久即成了小有名氣郎中,治癒了不少病人。在行醫的同時,丁日昌仍抽暇攻讀詩書,學問日進。道光二十二年,丁日昌到縣城應考,得中秀才;其後,曾三次赴廣州鄉試。卻均未中式。但他壯志未消,凡歷史地理詩文經濟戰策兵書無不涉獵精研,儼成飽學宿儒。道光二十七年,他感於埔河文廟破敗,學子就學無所,倡建湯坑藍田書院,不幾年而功成,爲興學育才作出了不小貢獻。他曾作詩“一弓小闢讀書巖,蔓草疏茅手自芟。敢詡史長才學識。難嘗世味苦酸鹹。此時說夢終無益,他日誰知果不凡。惟有舊巢雙燕子,依依向我尚呢喃”,表達了當時的狀況和心境。
清咸豐四年(1854)。海陽三合會會首吳忠恕率衆圍攻潮州府城,其時豐順隸屬潮州,丁日昌爲邑紳所推,率鄉勇千人往援。與吳忠恕軍激戰於潮州城下,擒獲吳軍百餘人,餘衆敗退。城圍頓解。丁日昌由此而名聲大噪,奠定了其以後出仕的基礎。
咸豐八年春,丁日昌以解圍潮州有功,由惠潮嘉兵備道李璋煜薦舉,任廣東瓊州府儒學訓導,次年十月擢拔爲江西萬安縣令,踏上了仕宦生涯。丁日昌到任萬安後,見“流民比人衆,關吏校官尊”,經濟蕭條,社會混亂,即銳意興革。首先,他改革衙門辦事制度,差役辦差,一律由官給盤川,不得向百姓勒索分文。接着,他行文取締地方鄉紳惡霸私設的關卡,凡不遵者,從嚴查處。其三,他迅速清理積案,平定冤獄。“初期呈詞及百紙,三、四期僅四、五十紙,匝月後,二、三十紙而已。”時載丁日昌“每當夜闌秉燭,案牘高可隱人,靡不親自稽覈。每閱至百姓枉屈不伸,或受差凌虐,輒欷欷太息,悽然淚下,或見勤政愛民之事,則呼幕僚共賞。”丁日昌還捐俸興建雲興書院,致力培育當地人才。書院建成後,丁日昌題楹聯雲:“何嘗飽聽灘聲,帳此別匆匆,筆底波瀾誰健起;安得便瞻廈庇,覺餘懷耿耿,眼前桃李幾成蔭。”如此不到半年,萬安縣訟事大減,民氣以蘇,讀書之風漸長。丁日昌亦由此深受萬安民衆推重,當其調離萬安時,“奉香擁送者億萬人。”
咸豐十一年三月,丁日昌調吉安府邑廬陵,到任不到10日,太平軍忠王李秀成率部往吉安而來,兵鋒所指,銳不可擋。丁日昌與吉安府知府曾詠棄城而逃。三月十一日,太平軍兵不血刃,佔領吉安、廬陵。三月十四日,太平軍主力進攻峽江,吉安、廬陵兵力空虛,曾詠、丁日昌糾兵乘虛而入,收回吉安、廬陵。不久,清廷免去丁日昌廬陵縣令,削職爲民。
丁日昌革職以後,爲擺脫生活困境,浪跡九江、上海、揚州,甚至溯運河北上安徽、山東,四處尋找職業,盡皆碰壁,最後決心回湯坑故鄉,再過郎中生活。當回程至九江時,見大江南北人才薈萃。原來是兩江總督曾國藩在此招攬各方人才,欲圖與太平軍抗衡。丁日昌大喜,即尋一旅館住下,根據自己這幾個月流浪生涯中對太平軍的考察瞭解,着意制訂了一份進軍安慶的方略,然後到總督衙門投呈。時曾國藩正思進取安慶,見丁日昌呈文計劃周詳,別有見解,不禁心喜,即召丁日昌晉見。丁日昌侃侃而談,對太平軍軍力和長江沿線佈防情況進行了詳細的分析。曾國藩見丁日昌諸事留心,思維周密,不知他文才如何,便又邀入公館花園散步。詢問惠嘉潮各地風土民情後,兩人來到一株燦放的梅花樹邊。曾國藩指着梅花道:“丁縣令能否以此爲題,作詩一首?”丁日昌道:“勉力爲之。”略作思考後,落筆寫道:“江南一樹梅花發,一樹梅花發石巖;花發石巖流水響,石巖流水響潺潺。潺潺滴滴雲煙起,滴滴雲煙起半山;煙起半山春汛到,半山春汛到江南。”曾國藩看後讚道:“詩絕妙,書法亦上佳。”當日,曾國藩即委丁日昌爲九江關卡卡員,並奏請朝庭。於清同治元年(1862)十一月開復了丁日昌原來的官職。嗣後不久,丁日昌到廣東會辦釐務,曾國藩贊爲“廉正明幹”、“才識宏遠”。同治二年三月,兩廣總督毛鴻賓委派丁日昌到廣東高州縣督辦火器。丁日昌請同鄉黃達權翻譯《火器略說》和繪製製作圖案,在廣州市郊燕塘設立制炮局,很快即製出火炮36尊,炮彈2千多發。這些軍火運到安徽爲淮軍使用,幫了淮軍將領李鴻章的大忙。
同治三年五月,江蘇巡撫李鴻章奏調丁日昌到上海籌辦洋務。丁日昌甫到上海,便協助李鴻章解決了“常勝軍”裁撤問題。“常勝軍”按期裁遣後,李鴻章對丁日昌的能力備加讚賞,並上奏朝廷,委丁日昌爲蘇、淞、太道,並要他創辦江南機器製造總局。丁日昌買下美商旗記鐵廠,合併上海、蘇州兩個制炮局,順利創建了當時中國最大的槍炮廠——江南機器製造總局,再次顯示了過人的能力。
同治六年夏秋之交,江蘇境內風雨大作。清水河洪水滔滔滾滾,沖決了堤壩,淹沒了大量田莊。時丁日昌在兩淮鹽運使任上,受江蘇巡撫李鴻章委任前往治理。沿途只見生靈塗炭。哀鴻遍野。丁日昌心急如焚,行裝甫卸即率各級官吏督修堤壩,並親自擔石填堤。然而,在湍急的洪流中。投下的石塊泥沙多被沖走,收效甚微。丁日昌眉頭緊鎖,苦苦思索。想到一法,叫人砍來大批青竹,編成一個個肚大口小的籮筐,然後將沙石裝入其中,再加投擲。此舉果然奏效,不旬日間,堵住了決口。而後,丁日昌督率民役,晝夜奮戰,築起了堅固的堤壩。後來,當地羣衆稱這道堤爲“丁公堤”,紀念丁日昌的功績。
同治六年十二月,丁日昌升任江蘇巡撫。當時官場多爲貪婪庸碌者充斥,吏治一片黑暗。丁日昌爲自勉及訓誡各級官吏,作一楹聯貼於撫衙硃紅大柱上。聯雲:“官須呵出,幹來若處處瞻顧因循,縱免刑章終造櫱;民要持平,看去使個個流離顛沛,忍將膏血入私囊。”丁日昌主政江蘇2年多時間,勵精圖治,僅清理積案就達27萬多宗。朝廷爲之詔示各省,以丁爲勤政榜樣。
事實上,林義哲和丁日昌的交集,很早就開始了,儘管二人並未謀面。
二人的第一次交集,是在天津教案期間。津案發生後,清廷諭示直隸總督曾國藩辦理。但是法國方面獅子大開口,以至案件遷延不決。清廷諭令丁日昌星速赴津,幫同辦理。丁日昌於七月二十五日到達天津後,進行了深入調查,在同法國方面交涉時,丁日昌一再指出法國駐天津領事豐大業開槍致使民情激憤,要求法國方面逮捕豐大業治罪;至於焚燬教堂等建築及誤傷無辜,亦屬事出有因,除嚴辦下手之人外,損毀建築由總理衙門與各國協商賠款,誤傷者後事由大清協助辦理。法國公使等在確鑿的人證物證面前,無可奈何,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得知後下令逮捕了豐大業。天津教案後來在林義哲的暗中斡旋下得以順利解決,而在教案交涉期間,曾國藩心力交瘁,都是由丁日昌出面交涉,教案的解決,丁日昌其實也是出了不少力的。
在天津教案順利了結後,丁日昌深深的感到,積弱的中國,欲圖強盛,必須把造就人才作爲第一要務。逗留天津期間,多次向曾國藩進言,鼓動曾國藩上奏朝廷派遣學生公費出國留學,得到了曾國藩的贊同。加之林義哲和李鴻章的助推,曾國藩的力奏得到了清廷的允准,外派官學生留學終於得以實現。是爲二人第二次交集。
同治九年,丁日昌經深思熟慮後,上《條議海防》奏摺,提出《海洋水師章程》,建議設立北洋、東洋、南洋水師,大力鼓吹洋務,深得朝廷嘉許,所提建議多爲採納實施。但如此一來,丁日昌卻受到了保守頑固派的忌恨,雖然他能力出衆,清正廉明,勤政愛民,但卻被清流黨罵爲“鬼奴”,每當朝廷要升他的官時,總會有人跳出來阻撓,象這一次他本來是要由江蘇巡撫轉爲福建巡撫兼總理船政大臣的。但因爲清流黨蔘劾他“結黨營私”,結果只以巡撫銜擔任了總理船政大臣。
“他們越是提這夷夏之防,我便越是要破了他們這個身之根本,爲洋務之興掃平道路。”
林義哲知道丁日昌脾氣急,現在又在病中,生不得氣,便適時的將談話內容轉移到了二人都感興趣的造船上來。
“那些奸佞宵小,自有收拾他們的人,雨生兄不必理會。我等實心任事,幹出一番經天緯地的事業出來。無愧於天地良心即可。”林義哲說道,“象雨生兄主持船政,新造之‘元凱’、‘登瀛洲’工期得以提前,早入海軍,這成績是明白擺着的,朝廷絕不會視而不見。”
“此二艦工期之速,並非我督導之功,實是船政員匠手藝已成,說起來還是你的功勞。”丁日昌笑了笑。說道。
而一提起造船,丁日昌的興致明顯的高了起來,剛纔的抑鬱之氣也一掃而光。
“我看過鯤宇所設計之‘開濟’艦圖紙,精妙絕倫。法人亦讚歎不置。若能於我在任時得見此艦入我海軍之列,則平生之願足矣!”丁日昌興奮地說道。
“雨生兄過譽了,以雨生兄之才,此艦定然得成無疑。”林義哲笑道。
丁日昌隨即問起了林義哲設計“開濟”級裝甲巡洋艦的經過。林義哲當然不能告訴他自己是憑藉後世的記憶,生搬硬套的法國“杜居土路因”級巡洋艦的設計,便拿過丁日昌桌上放的那本自己寫的由總理衙門新刊刻發行的《西洋船炮圖說》。給丁日昌講解起來。
在林義哲的一通狂侃之下,丁日昌佩服得五體投地,二人接着由造船談到了海軍,林義哲對丁日昌設立“三洋水師”的建議非常賞,二人談得投機,待到日上三杆,興猶未盡。
“現下我已着手準備開建‘開濟’,只是我算了算,‘開濟’若成,所費當不少於白銀70萬兩,你給我留的底子好,現下款項尚足用度,海關協餉那一塊的銀子也返還了,但恐‘開濟’開工後,若戶部撥款和日人賠款不到位,只怕要難以爲繼了。”丁日昌想到沈葆楨和林義哲當年在任時所經歷的風風雨雨和自己未來可能面臨的經費困難,自嘲似的說道,“聽聞鯤宇每於船政用度最難時,舉家資以爲賙濟,我沒有尊夫人經商的本事,屆時少不得又要拿海關的那些個蠹蟲開一開刀了。”
聽到丁日昌的話,林義哲想起了丁日昌創辦江南製造總局時曾迫不得已從海關貪墨之員那裡榨了4萬兩銀子作爲開辦經費的事,林義哲不由得暗暗好笑。
那是同治三年秋天的事,當時清廷委託稅務總司爲建立機器製造總局籌款,但一直一無所獲,丁日昌憤慨之餘,亦覺擔子沉重,曾作詩云:“不籌鹽鐵不籌河,獨倚江南涕淚多。師夷何日能制服,欲問浦江淚更多!”正自心中躊躇,忽耳畔飄來絲竹之聲。擡頭一看,一幢花園別墅赫然呈現眼前,不覺心中一動,緊皺着的眉頭隨之舒展開來。原來,此別墅爲海關通事唐國華所有。唐國華是廣東香山縣人,在海關任職幾年,與卡員張燦互相勾結,索賄收賄,敲榨勒索,狠賺了一筆錢。對此,丁日昌早有所聞。次日,丁日昌帶着僚屬來到海關,叫來唐國華和張燦,要他們交出賬本。丁日昌說:“久聞兩位老兄斂財有術,本道臺現籌建機器製造總局束手無策,請有以教我。”唐張兩人嚇得渾身戰慄,生怕貪贓枉法的行爲漏底,忙說:“不敢,不敢,請道臺大人看在同鄉的份上,鬆一鬆手,籌建機器製造總局的款項我們當盡力報效。”隨即,唐國華和張燦各報捐銀2萬兩。丁日昌收了銀子,斥責二人貪墨之罪,但因爲捐了銀子,繼往不究,命二人自此收斂改過,否則嚴懲不貸,二人唯唯而退。而有了四萬兩白銀以後,丁日昌順利的辦起了江南機器製造總局。
“雨生兄這也是個辦法,呵呵,不過,即便如此,所得銀只怕也是寥寥,不足造船之用,且非長久之計。”林義哲道,“船政槍炮所得利不少,可以接濟一些,令外,我到時再幫雨生兄想想辦法。”
“那就有勞鯤宇了!”聽了林義哲的話,丁日昌禁不住喜形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