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軒……”
三步並作兩步的奔到那個男人的面前,隔着冰冷鐵牢,夏以沫再次見到他,心中激盪,難以自持。
“沫兒……”
乍得見到她的出現,司徒陵軒更是難掩驚喜,一把略帶沙啞的嗓音,止不住的輕顫,似真似幻,不敢相信一般。
四目相對,兩個人皆是心中既喜且悲,縱有千言萬語,在這一剎那,卻不知從何說起。
夏以沫望着面前的男人。相較於數日前他的奄奄一息,如今的司徒陵軒,雖然仍舊消瘦而虛弱,但已然好了許多。
看來那宇文熠城果真遵守了承諾,令太醫來爲他進行了診治……
唸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夏以沫心頭忽而有些說不出來的滋味。斂去了,女子開口道:
“阿軒,你還好嗎?”
同時響起的,是司徒陵軒的聲音,“沫兒,你還好嗎?……”
話出口,兩個人卻同是萬般滋味在心頭。
“我很好……”
夏以沫點了點頭,緩緩問道,“阿軒,你怎麼樣?”
“這幾天一直有太醫來爲我診治,我身上的傷,已經沒什麼大礙了……”
爲着不讓對面的女子擔心,司徒陵軒說這話之時,脣角一直漾着淺淺微笑。
卻只讓夏以沫更加的心酸。
“那就好……”
與他一樣,強撐起嘴角的笑意,夏以沫輕聲道。
一時之間,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陰冷的地牢中,緩緩遊蕩着苦寒氣息,即便外面已是萬紫千紅的初夏光景,這裡,依舊永不見天日。
“沫兒……”
語聲晦澀,許久,司徒陵軒方纔艱難開口問道,“宇文熠城他……待你還好嗎?……”
儘管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一個問題,但陡然從他口中聽到那個男人的名字,夏以沫還是不由的心中一慌。
“你都知道了嗎?”
垂眸,夏以沫甚至不敢去看對面的男人,她害怕看到他此時此刻的表情。
“是呀……”
司徒陵軒沙啞的嗓音,似帶着一絲飄渺,蘊着藏也藏不住的無盡痛苦,“是因爲我嗎?……沫兒,是爲了救我,你才答應做那宇文熠城的侍妾,是嗎?……”
當他向那個喚作穀風的侍衛,打聽她的境況之時,那個人對她用的稱呼是“娘娘”,他就知道了一切。
尤其是看到,此時此刻,她因爲微微垂頭,而露出的那一小截白皙光滑的頸項上那些隱約的青紫印記之時……儘管她已經盡力遮掩,卻仍舊清晰的撞到他的眼底,如此觸目驚心……
司徒陵軒很明白,這代表着什麼。
他心愛的妻,他魂牽夢縈的女子,終究還是爲別的男人所有。
而這一切,都是爲着救他的性命。
司徒陵軒突然好恨。恨那個宇文熠城,更加恨他自己。
他沒有能力護她周全,卻反過來,讓她犧牲自己,來救他的性命……
他不配。
心中苦痛,無以言說。司徒陵軒任由自己的雙手,緊緊抓住面前的鐵欄杆,那蒼白的手指,骨節分明,青筋畢露,像是要恨不能將這困住他自由,將他與眼前的女子,永遠隔成兩個世界的堅硬牢籠,狠狠折斷一般。
可是,他做不到。如今的他,不過一個廢人罷了。
夏以沫望着他清瘦臉容上,在這一剎那,層層漫延如同潮水一般痛苦與哀傷,心中卻是更加的難受。
“阿軒,對不起……”
是她讓他承受這麼多的痛苦的,是她令他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的,一切都是她的錯。尤其是在她和宇文熠城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之後,她更覺自己無顏再面對眼前的男人。
或者,她今日不應該來見他。其實,只要知道他安然無恙的活着,她就應該已經心足了,不是嗎?
如果她知道,她的出現,帶給這個男人的,只是如此的痛苦的話,那麼她,寧肯今後都不再見他。
夏以沫絕望的想着。
“沫兒,你爲什麼要道歉?……”
聽到她竟因此而向自己道歉,司徒陵軒心中更是疼痛,“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沫兒,你知道嗎?我寧肯死,也不希望你犧牲自己來救我……”
如果知道那宇文熠城會對她做這樣的事情,他寧肯在當時就自裁而死,這樣也就不會拖累到她,以致她被迫委身於那樣一個男人……
那從他口中吐出的一個“死”字,卻讓夏以沫心中瞬時一緊。
“阿軒,你不要這麼說……”
夏以沫不由緊緊抓住男人寬厚的大掌,“我只希望你好好的活着,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
她所做的一切,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莫不是爲着救他的性命,而如今,她好不容易纔看到他再一次好端端的站在她的面前,他怎麼可以如此輕易的說出那一句“寧肯死”來呢?
她纖長的手指,緊緊抓着他,那樣的用力,又是那樣的害怕……這樣一個女子,卻再也不屬於他,而這一切,都是爲着他……
司徒陵軒從沒有像此刻一樣,痛恨自己的無能爲力。
“沫兒……”
反手握住女子冰涼的手指,司徒陵軒多希望他能夠像從前一樣,牽着她的手,一直走到生命的盡頭,但如今,這一切,終究都只成了一片泡影。
“我不想你爲着我,而這樣的委屈自己……”
司徒陵軒澀然開口道,“我只想你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肆意而活……不要讓我連累你……”
面前的女子,她值得最好的,她應該像從前一樣,順着自己的心意,快快樂樂的,毫無負擔的生活着……
那樣,無論他是生是死,都會十分的高興吧?
夏以沫何嘗不知道他是自己着想?這樣的他,又讓她如何能夠放得下?
“我並不覺得委屈……”
夏以沫笑了笑,“阿軒,只要能夠救你,我做什麼都是心甘情願的……我並不覺得委屈,真的……”
況且,從前,是他保護她,他爲着她,做了那麼多的事情,現在,就讓她來保護他吧。
夏以沫發誓,她會盡她所有的能力,讓這個男人好好活着……不止是救得他的性命,總有一日,她亦會救他出這個牢籠,令他重獲自由……
夏以沫發誓。
面前的女子,清麗臉容上,攢着兩個小小的梨渦,明明脣邊在笑,眼底卻是藏也藏不住的朦朦水汽,堅強的讓人心疼。
“沫兒……”
心中激盪,百轉千回,苦澀如同滿溢的潮水一般,將司徒陵軒淹沒,面前的女子,已經爲她付出了太多太多,他又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在她傷口上再撒鹽,讓她爲自己擔心呢?
“我答應你……從今往後,我會好好活着……”
一字一句,司徒陵軒緩聲開口道。爲着她,他會好好的活着。
“嗯。”
夏以沫欣喜的點了點頭。沒有什麼,比看到面前的男人,重拾對生命的熱愛,讓她更加感到安心的事情了。
看到她久違的真心笑容,司徒陵軒也不由的回以一笑,旋即卻終不可免的澀了澀。
“那個宇文熠城……”
猶豫了許久,司徒陵軒終究還是開口問道,“沫兒,他待你好嗎?……”
他只想知道,那個男人,待她好不好。
就算他再也沒有機會,成爲那個能給她一生幸福的男人,他亦希望,那個得到了她的男人,能夠真心待她好。
那麼,她爲他的犧牲,也算是值得。
否則,他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夏以沫知道他想要問的是什麼。
那個男人,宇文熠城,他待她好嗎?
她身上的每一處,還殘留着他烙下的印記,那些強迫,那些佔有,那些繾綣與纏綿,還歷歷在目,無論她願不願意,他都在她的生命裡,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這是她永遠都無法改變的事實。
他待她好嗎?
是他害得阿軒與她落到今日這個地步的;是他拿阿軒的性命,來逼迫她成爲他的女人的;是他不顧自己的反抗,硬要了她的……
這一切,又怎麼能算得上待她好呢?
可是,除此之外,他也並不算待她無可救藥。畢竟,他真的遵守了約定,讓太醫救了阿軒的性命,讓她能夠像現在一樣,站在這兒,與阿軒相見……
也許連她自己都有些說不清,那個男人究竟是怎樣一個人吧?
況且,他待她好與不好,如今的她,又有什麼資格苛求呢?只要能夠救得阿軒的性命,他待她怎麼樣,又有什麼重要呢?
夏以沫不在乎。
但是,這一切,她卻不能告訴面前的男人。她不能夠讓他再爲她擔心,她更加不想讓他自責下去。
所以,夏以沫只是輕聲開口道,“他並沒有爲難我……”
說這話的女子,甚至淺淺的笑了笑,帶着點自嘲一般,“或者,他心裡,還多多少少的顧念着我曾經救過他的性命這件事吧?所以,一直以來,他對我,都算是不錯……阿軒,你不要爲我擔心……”
從她口中,聽她提到那個男人,儘管她只用一個“他”字來代替,但司徒陵軒還是不由的心底一澀。他知道自己如今已沒有資格感到妒忌,他只希望,那個宇文熠城,真的能夠待面前的女子好……
或者,他應該感到稍稍安心的……畢竟,從那谷侍衛口中,他亦聽到過一些,有關那個男人對待沫兒如何的隻言片語……
只要面前的女子,能夠平平安安的,他還有什麼所求呢?
就算從此以後,與她攜手共度餘生的那個人,不是他,也沒有關係。
只要她過得好就可以了。
“那其他人呢?”
沉默了須臾,司徒陵軒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的開口問道,“我聽說,那宇文熠城後宮之中,有好幾位嬪妃……沫兒,她們有沒有欺負你?……”
就算那宇文熠城真的待面前的女子很好,但他的那些三妻四妾,他們又會放過沫兒嗎?而且,後宮之中,越是受寵的女子,越會面臨更多的陷害與妒忌。
司徒陵軒不由的想到自己的孃親。他的孃親,在當時,便是父皇最寵愛的一個女子,雖然父皇對她愛護有加,但在皇宮那種地方,卻也終究避不過其他妃嬪的勾心鬥角……
他不希望面前的女子,重蹈他孃親的覆轍。
可是,就算他怎麼擔心,又有什麼用呢?如今的他,再也不能保護她,就算她真的遭受了其他妃嬪的陷害,他也幫不到她……
一想到此,司徒陵軒心中便是狠狠一疼。
夏以沫知道他在擔心什麼,所以,竭力撐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安撫的向着他鬆鬆一笑,“沒有,她們並沒有怎麼欺負我……況且,阿軒,你知道我的性子,我從來不是什麼委曲求全之人,若是她們真的對我不利,我也只會加倍的還回去,你放心,我不會任由任何人隨意欺負我的……”
司徒陵軒也情知,她是爲着讓自己安心,才故意裝出這樣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可如今,他也只能殷殷囑咐一句:
“無論怎樣,沫兒,你都要自己小心……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我不在你身邊,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
那一句“我不在你身邊”,卻是讓兩個人心底同時一酸。
“我會的……”
垂眸,逼盡瞳底的淚意,再擡頭之時,夏以沫已經卸去了所有的悲傷,輕淺的笑了笑。
一時之間,兩個人誰都沒有再說話,各自掩藏着心中難言的悽苦。因爲他們都明白,從今以後,有些事情,終於還是不可避免的改變了。
無論他們願意與否,他與她都再也回不到從前。
而未來……
夏以沫甚至不敢去想象未來會怎麼樣。
她只知道,一切都無法回頭。她只有不斷的被命運的大手,推着向前走去。無論將來會發生什麼,唯有一點,她只希望面前的男人,能夠好好的活着,自由的活着……
“阿軒……”
張了張嘴,夏以沫想要說什麼,只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守在門外的穀風,卻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娘娘,時候不早了,請回吧……”
面無表情的侍衛,盡職盡責的提醒着時間的流逝。
只是,那一聲“娘娘”,卻讓夏以沫與司徒陵軒同樣覺得如此的刺耳。
但誰也無法改變。
她終究還是成爲那宇文熠城後宮中千千萬萬的嬪妃中的一個。
“沫兒,你先回去吧……”
儘管心中無限期待,能夠將這樣的會面時間,拉長一點,再拉長一點,但司徒陵軒知道,他不能這樣的自私……眼前的女子,她已經是別的男人的妃嬪,爲着她打算,他不希望她再爲着自己而惹怒那個男人了……
夏以沫亦知道,他是爲自己着想,所以,亦只能輕聲道,“阿軒,你自己保重……改天,我再來看你……”
也不是那麼糟糕,不是嗎?畢竟,那個宇文熠城,已經答應她,每個月,都允她見面前的男子一面……只要她乖乖的留在他的身邊,做他的侍妾,做他的女人……
這是她與他的交易。
她必須要做到。
而且,她最終的目的,是要讓他放過阿軒,放他自由。
爲了這個,她亦不會再像從前一樣任性。
夏以沫不斷的提醒着自己。
“你也是……”
司徒陵軒向着她溫潤一笑。
夏以沫點了點頭。
他和她都會好好的活着的。爲着自己,也是爲着對方。
“阿軒,我走了……”
儘管心底有着太多的不捨,但也終究到了分別的時候。咬了咬脣,最後看了男人一眼,夏以沫不再猶豫,轉身,向地牢門口走去。
她不曾回頭,也不敢回頭。只能背對着他,一直走下去。
女子纖細的身影,一點一點的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
司徒陵軒卻依舊維持着她離開之時的姿態,久久都一動未動。他的掌心,似乎還殘留着女子指尖微涼的溫度,只是,像這樣的親密,只怕以後都不會再有了吧?
她已是別的男人的妻妾……
再也不屬於他。
一念及此,司徒陵軒但覺整個胸口,都是一窒。心緒一層一層緩緩壓上來,如同抵了巨石,噎的他五臟六腑,具是難抑的絞痛與悲苦。
絲絲寒氣,從地牢深處,漫延上來,滲進人的骨縫裡,與他身上那些累累傷痕交織在一起,說不出來的疼痛滋味。
司徒陵軒緊緊抓着面前的鐵柵欄,任平整的指甲,深深扣進掌心,也抵不過此時此刻心中那滿溢的陣陣悽苦半分。
他不知道,那個女子已經離開了多久,他只是就這樣固執的站在這兒,眼睜睜的望着地牢的出口,沒有動彈半分。
彷彿惟有這樣,纔可以讓他假裝,她只是剛剛纔離去,讓他將他與她相聚的時光,再貪戀的自欺欺人的拉長一點,再拉長一點。
穀風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了地牢,手中還端着他每日的午飯,“司徒國主,請用膳吧……”
司徒陵軒彷彿直到此刻,方纔回過神來。
望着侍衛將飯菜放下,司徒陵軒突然沉聲開口道:
“麻煩閣下轉告你家陛下……就說司徒陵軒求見……”
他要見那個男人。
有些事情,他需要親口向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