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劃過男人最後幾個字眼,夏以沫但覺一顆心,陡然一跳。就像是走在崎嶇路上的一個重顛,那種震顫感,沿着胸口處的血脈,一寸一寸的漫延進體內的每一處。
“怎麼可能?……”
像是覺得這樣的揣測,很好笑一般,夏以沫不由的笑了笑。只是,那自嘲般的笑意,只漾起半抹,便無力支撐下去。
夏以沫心頭一恍。
“宇文熠城他……”
許久,夏以沫又笑了笑,“他怎麼可能會在意我對他的看法?……”
宇文燁華望了她一眼,“沫兒,皇兄他對你……是不一樣的……”
只是,話出口,卻連他自己都後了悔。
夏以沫張了張嘴,本能的想要說些什麼,但終究卻不知該說些什麼。
那個男人,他對她……是不一樣的嗎?
夏以沫突然不願去追究。
“就算他真的對我有那麼點不一樣……也比不過上官翎雪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平靜的指出這一點,夏以沫並不覺得怎麼難過,或者,這本就是事實,而且,她對他,沒有不該有的期待。
“但足以讓皇兄,能夠留下司徒陵軒的性命……”
宇文燁華語聲極緩。像是確保對面的女子,能夠聽清他話中的每一個字眼一般,又像是從他口中吐出的每一個字眼,都墜了無盡的猶豫一般。
夏以沫的心一跳,驀地望向他。
“所以,你的意思是……”
脣瓣緊抿,許久,夏以沫方纔發出聲音,“讓我成爲那宇文熠城的三妻四妾之一嗎?”
擡眸,夏以沫定定的望住對面的男人,“然後呢?然後我就會變得像她們一樣,每日裡爲着討得同一個男人的歡心,而陷入無盡的勾心鬥角之中,不擇手段嗎?”
“沫兒……”
宇文燁華試圖解釋,但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從解釋。因爲他的本心,不正是如此嗎?
宇文燁華突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卑鄙。
“爲什麼?”
夏以沫卻驀地問他,“齊墨大哥,你爲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她深深的望着他,像是想要就此望到他的靈魂深處,將他隱秘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所有念頭,都一併看穿一般。
宇文燁華無法開口。
他的沉默,或者已經是最好的回答。
“齊墨大哥……”
夏以沫喚他,“我沒有問過你,你喜歡的那個女子,是誰?”
是因爲那個女子吧?
沒什麼情緒的笑了笑,夏以沫並不期待能夠得到他的回答。
“沒錯……”
宇文燁華卻突然開口,清潤嗓音,低的幾不可聞,“她是上官翎雪……”
這埋藏在他心底,蒙了塵、上了鎖、多年不見天日的一個名字,重新被揭開的剎那,卻依舊疼痛如昨夕。
親耳聽到他承認,夏以沫一時不知如如何反應。
而宇文燁華亦不需要。
“三年前,我因爲有事情要辦,路過南涼國,途徑臨江城的時候,遇見了她……”
茫茫夜色裡,男人沉鬱的嗓音,就如窗外那沒有一絲光亮的天空一般,看不到邊際:
“那時,剛剛下過一場大雨,路面泥濘、崎嶇不平,她乘坐的馬車,陷在泥漿裡,無法挪動,我恰好路過,便前去幫忙……那是我一次見到她……”
古墨色的瞳仁,悠遠而閃爍,這一剎那,男人似是沉溺在回憶的深海里,半是歡喜,半是痛苦:
“那時,她穿着一件淺碧色的衣裙,整個人清新的就像是落在荷葉上的晨間的第一顆露珠……”
夏以沫亦不由的由他帶領,沉浸在他們初次相遇之時的景象裡……她甚至可以想象,那時的上官翎雪,是如何的清豔無雙,叫人心動……
“我一向自詡風流倜儻、不拘小節,雖未曾娶妻納妾,但身邊從來不乏美貌的女子……比她風姿動人的有之;比她淡雅脫俗的有之;比她顏如舜華的更有之……”
薄脣微彎,泛起一抹自嘲般的弧度,宇文燁華笑了笑,“但卻從來沒有一個女子,像她一樣,叫我動心……”
夏以沫忽然能夠理解這樣的情感。
“或者,這就是所謂的命中註定吧……某一天,遇到某一個人,就算你明知她不是最好的,卻依舊義無反顧的被她吸引,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話出口,卻是心頭恍了恍。她對阿軒,也是這樣嗎?印象之中,她與阿軒,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發生,兩情相悅,不曾有過一見傾心,更不曾求而不得,輾轉反側……
夏以沫突然有些說不清的茫然。
“是呀……”
宇文燁華卻在細細的咀嚼着她話中的每一個字眼,一句“身不由己、心不由己”,道盡多少無法言說的甜蜜與悲苦。
“後來呢?”
撇去腦海裡的一切煩擾,夏以沫問道。
宇文燁華頓了頓,似乎亦沉了沉心緒,方纔開口道:
“再見到她的時候,便是在臨江城的元夕之夜了……”
夏以沫想起之前,她、宇文熠城、面前的男人,以及上官翎雪,他們在長安街那一夜,原來,當時他提到的那個女子,果然就是上官翎雪……
“許是人太多的緣故,她與服侍的丫鬟們走散了……而萬千人裡,我卻得以與她再次相逢……”
宇文燁華永遠都記得,於人潮洶涌、面目模糊之中,他卻第一眼就看到了她……清豔明媚,不可方物……
那麼多人裡,他似只能看見她一個人……眼裡心底,或者就是從那一刻起,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人的存在了吧?
“那時,我們一起賞燈、猜謎、遊河,並肩而行,攜手同遊……就像是一對真正的愛侶一般……”
當脣齒之間,無意之間,咬出那個自己曾經無盡期待並且相信着的字眼之時,宇文燁華終究還是不由的心頭一刺。
那時的他,真的以爲,他與她,就像是那一夜,長街上花燈十里中,無數對青年男女一樣,彼此傾心、愛慕以待,然後鍾情到老。
但一切,終究只是他的癡心妄想,或者一廂情願罷了。
多麼諷刺。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她對木薯粉過敏的……”
抹去心底不合時宜的情緒,宇文燁華看似無關痛癢的提到了這件事。但不待夏以沫接口,男人便轉了話題:
“只可惜,再美好的時光,也總有過完的那一刻……不久之後,丫鬟們就找到了她……”
說到這兒,男人便停了下來。那漫延在心底的情緒,太多,亦太過沉重,卻找不到出口,無法排解,只能任由它們,壓的他幾乎喘不上氣來。
夏以沫張了張嘴,卻又抿緊了脣瓣。
許久,方纔問道:
“那時,她知道你喜歡她嗎?”
宇文燁華慘淡的笑了笑,“那個時候,我並沒有訴至於口,明確的告訴過她……”
“爲什麼?”
夏以沫問道,“既然你那麼中意她,爲什麼不告訴她?”
這個問題,宇文燁華也曾經無數次的問過自己。
“沫兒,你知道,什麼叫做‘近鄉情怯’嗎?”
男人嗓音低沉,如墜了窗外的夜色般的蒼茫,“或者,當你越看重一個人,越想要一個人的時候,便越會患得患失吧?你會將自己低到塵埃裡去,覺得她值得世間最好的一切,而你,卻配不上她……”
語聲一頓,宇文燁華脣角彎了彎,“未遇到她之前,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變得那麼自卑……是不是很可笑?……”
夏以沫看不清,說這話的男子,是否爲着當初,沒有及時告訴上官翎雪,他對她的心意而後悔,或是遺憾,所以,她開口問了:
“齊墨大哥,你可曾後悔……當時沒有親口告訴她,你對她的心意?……”
宇文燁華望了她一眼,漆黑的瞳孔裡,卻是一片平靜的悲哀:
“臨江城一別,很長一段時間,我的確無數次後悔過,當時沒有向她坦誠自己的心意……但是,後來,當再一次遇到她的時候,我知道,即便我當時說了,事情也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夏以沫的心,瞬時一動。
“是因爲宇文熠城嗎?”
她本能的猜測道,“她那時已經遇見了宇文熠城嗎?”
她記得,宇文熠城曾經說過,他是有一次遭人追殺,無意之中躲進她的房間,才逃脫的……
而應該就是那個時候,上官翎雪就對那個她救了的男子動心了吧?
如果是這樣,那麼,只能說,世事真的很奇妙。又或者,人與人在一起,真的是註定的。強求不來。
“沒有……”
宇文燁華卻突然開口道。
“她是在後來才遇到皇兄的……在她已經進宮,就要選爲秀女的前夜……”
夏以沫震了震,難掩驚訝。
似是知道她接下來要問什麼一般,宇文燁華解釋道:
“我在臨江城遇到她的時候,正是她從家鄉趕往南涼國都城,進宮選秀的路上……”
“啊?”
夏以沫還是不由的訝然出聲。
“最初在南涼國皇宮見到她,得知她竟是那一屆的秀女之時……”
宇文燁華開口道,“我跟你一樣的驚訝……”
“然後呢?”
緩了許久,夏以沫方纔又問道。
宇文燁華瞥了她一眼,卻沒有直接回答。
“你沒有見過當時的南涼國皇帝,整個人昏庸不堪、成日裡花天酒地、好色成性……”
聽到他的描述,夏以沫大抵能夠想象得到那時怎樣一副畫面,而且……
“阿軒在攻打南涼國之前,也跟我說過那南涼國皇帝的一些事情……聽聞,其實,那時候,南涼國在他的統治下,早已民不聊生、哀鴻遍野了……”
這也是,阿軒能夠在短短几個月的時間內,就覆滅了整個南涼國的很大的一部分原因吧?
物必先腐,而後生蟲。
“上官翎雪怎麼能甘心嫁給那樣一個人?”
不再多想,夏以沫回到昔日的那一段恩怨情仇之上。
“如果沒有遇到皇兄的話,她或者真的會成爲那南涼國皇帝芸芸後宮中的一個……”
宇文燁華卻給了她一個完全出乎意料的回答。
“什麼?”
夏以沫完全反應不過來,也無法理解。
“像上官翎雪那樣的女子……”
夏以沫還是有些不能置信,“她怎麼會?……”
“當時,我向她坦誠,對她的心意,想要帶她走的時候……”
語聲一緩,宇文燁華嗓音沉沉,“也曾經這樣問過她……”
“她怎麼回答?”
夏以沫問。
“她給我的解釋是……”
嘴角勾起半側諷笑,宇文燁華語聲極輕,一字一句,將脣齒間的每一個字眼,都咬的異常清晰,“君命難違……”
聽到這樣的解釋,夏以沫一時之間,也有些不知該如何反應。
“可是,她後來,並沒有嫁給那南涼國的皇帝……”
半響,夏以沫才意識到這一點,頓了頓,“是因爲宇文熠城?”
“也並不完全是……”
宇文燁華忽而幽深的笑了笑,“因爲選秀當日,恰遇南涼國叛軍攻城,一股遊兵,甚至達到了極樂宮,差一點就將那南涼國皇帝給當場擊斃……而正因爲如此,那一屆秀女,只得被迫取消……”
夏以沫沒有想到,當中還有這麼一段插曲。
“這麼說,如果不是因爲叛軍攻城的緣故……或者,上官翎雪真的會嫁給那南涼國皇帝?……”
宇文燁華亦一時有些沉默,似乎真的在思考着這種可能性。
“或許吧……”
男人最終道,畢竟,這個世上,從來沒有如果,一切都只是因緣際會,早有註定。
“而在那場暴亂之中,皇兄也恰好救了上官翎雪的性命,免她遭了叛軍的凌辱……”
夏以沫張了張嘴,最終也只能說一句,“原來如此……”
危難之際的相救,最是令人動情……所以,那宇文熠城與上官翎雪的彼此傾心,似乎也就理所當然了……
“或者,這就是她與皇兄之間的緣分吧……”
宇文燁華聲線極低,沉得彷彿整個人都墜進了那無底的黑海里,看不到一絲光亮。
“齊墨大哥……”
夏以沫不由放柔了嗓音,“你當時一定很難過吧?”
當他得知,自己一心一意愛慕着的女子,卻最終衷情於他唯一敬重的兄長之時……夏以沫無法想象,得知一切的他,在那一剎那,會有怎樣悲苦的心境?
冷硬的一顆心,因爲她的一句軟語相詢,因爲她的感同身受,而掠過一絲暖意。
“從來沒有人問過我的感受……”
宇文燁華低聲開口,“知道她與皇兄私定終身之後,我大病了一場,整整一個月,纏綿病榻,不曾出門……”
那一段灰敗歲月,如今想來,歷歷在目,竟如同夢一場一般。
夏以沫只覺一顆心,微微一疼。卻不知該如何相慰。
“宇文熠城他……”
遲疑着,猶豫着,夏以沫卻終究問出了口,“他知道你喜歡的女子,就是那上官翎雪嗎?”
眼眸垂了垂,宇文燁華低笑一聲,“我雖然從來沒有向皇兄提過她的名字……但皇兄是何樣的人,他怎麼會不知道呢?只不過是裝作不知罷了……”
夏以沫的心一動。
是呀,連她這樣遲鈍的人,都能夠感覺得到,面前的男人,與上官翎雪之間不同尋常的關係,那個男人,又怎麼會一無所知呢?
“他明明知道,你喜歡的人,也是那上官翎雪,卻可以裝作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過一般,娶她爲妃,還眼睜睜的看着你爲此心傷、爲此痛苦,卻完全無動於衷……”
夏以沫只感覺到一陣陣的齒冷,“他果然真的很殘忍……”
宇文燁華卻是淡淡的,“對皇兄而言,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得到……他並不怎麼在乎別人的感受……”
只要是他想要的東西,就一定得得到……這樣的話,那宇文熠城自己也毫不掩飾的承認過……
“是呀……”
夏以沫輕聲應道。一時卻有些莫名的沉默。
“齊墨大哥……”
將腦海裡的宇文熠城趕走,夏以沫望向面前的男人,“你的心裡,還是有那上官翎雪的吧?你還是愛着她的吧?”
宇文燁華卻是心頭一恍。許久,方道,“愛或者只是不甘心……連我自己都說不清楚……”
夏以沫卻能夠明白這種心意,“愛也好,不甘心也罷,都證明,你終究還是放不下她的……”
語聲一頓,她忽而瞭然,“所以,你希望我能夠嫁給宇文熠城……是想爲那上官翎雪找不痛快嗎?……”
意識到這一點,夏以沫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哀。
“沫兒……”
宇文燁華試圖解釋,卻發現,他根本無話可說。真的是這樣嗎?真的只是想讓那上官翎雪不痛快嗎?所以,他纔要如此卑鄙的將面前的女子,推給宇文熠城嗎?
是這樣嗎?
宇文燁華忽而連自己都找不出那個答案。
“不必了……”
夏以沫此時此刻,卻顯然不想聽他任何的解釋,“齊墨大哥,無論你是爲着何種理由,我都可以明確的告訴你,我不會嫁給宇文熠城……我不會要一個心裡有別的女子的男人……”
因爲,她永遠都不可能贏。
“不會要一個心裡有別人的人……”
宇文燁華低聲重複着這句話,“本王也希望自己能夠做到……”
或者,有朝一日,他真的可以吧?
宇文燁華不由的望向面前的女子。
“沫兒,對不起……”
男人緩緩開口道。真心誠意的爲他曾經有過利用她的念頭而道歉。
夏以沫咬了咬脣瓣。好吧,當最初意識到他竟然爲了那個上官翎雪而打算利用她的時候,她確實很生氣,但想通了之後,她亦有些理解他爲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人總是會犯傻的,不是嗎?尤其是爲那些你深愛着,卻不可得的人……
“算了……”
夏以沫開口道,“齊墨大哥,那些話,我就當沒有聽過……”
她不會放在心上,但也不希望面前的男人再重提。
“我有些累了,齊墨大哥,謝謝你來看我……”
她真的有些累了。所有的事情,如同一團亂麻般,梗在她的心頭,令她混亂一片。她亦沒有心思,再對着任何人。
“沫兒,你早些休息吧……”
宇文燁華還想說什麼,但終究也惟有這一句告辭。
腳步輕擡,男人慢慢走了出去。
偌大的房間,又只剩下夏以沫一人。空蕩蕩的,叫人心慌,茫然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