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悠悠從睡夢中醒來。
綴錦閣裡沒有點燈,一室昏暗。
“你醒了……”
身畔傳來一道暗沉嗓音,熟悉的令人心跳。
就着窗外透進來的朦朧月色,夏以沫對上那個坐在牀邊的男人的雙眼,如濃墨漆黑的眸,似墜了天邊的星光般璀亮。
一剎那間,夏以沫突然有些分不清是夢是幻。
半響,方沉了眸光,“你怎麼會在這兒?”
入睡前,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幕,猶歷歷在目,令她心中騰起熟悉的絞痛。
“孤說過,去去就回來……”
將她的手握進他的掌中,宇文熠城一張涼薄的脣,似淺淺勾起一抹寵溺的弧度,“……結果回來的時候,你已經睡下了……”
夏以沫幾乎脫口而出,“那是你去的時間太久……”
話到脣邊,卻被她嚥了回去。說出來,倒像是她在吃醋一般。
只是,這醋,如今她吃不起,也不願再吃了。
又想問他是什麼時候回來的,回來之後,也不叫醒她,也不知道,他就這樣呆呆的坐在牀邊看了她多久……
看外面的天色,已經快天亮了吧?
不知先前,上官翎雪找他何事?
想到王公公貼在他耳畔說什麼之時,他墨黑眼瞳裡瞬時劃過的大片浮光,夏以沫只覺先前抑壓下去的那股不安之感甚重,也顧不得其他,張口問道,“上官翎雪找你什麼事兒?”
宇文熠城似不意她會突然問及此事,正在幫她攏着被角的手勢,不由微微一頓。旋即,卻是一壁繼續動作着,一壁回道,“沒什麼……她身子不適,想見孤罷了……”
男人語聲淡淡,如漫不經心一般。一雙淬墨般的眸子微垂,彷彿一心都只在爲她掖着被角這件事上,沒有看她。
只是身子不適嗎?
夏以沫不禁心下冷笑。可是,這一刻,她竟不想去追究那真實的原因……只怕得到的結果,是她不能承受的殘忍……
他既不打算說,她也便不再問。只是,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卻終究還是不可避免的一澀。
“既然儷妃娘娘身子不適……”
在理智阻止之前,夏以沫已不由的脫口而出,“……陛下爲何不在她的寢宮陪她,反而還要巴巴的趕回來,做什麼?……”
話剛出口,便即恨不能將自己的舌根咬了……她這算是什麼?明明告訴自己,不應該在意的,可是,卻還是忍不住的冷嘲熱諷起來……
夏以沫不禁咬了咬脣,暗自恨自己的沒出息。
她這樣的彆扭,宇文熠城卻似乎很高興,一雙深邃如古井般的眸子,一剎劃過些欣喜,竟是伸手攬住她,光潔的額頭抵向她,柔若嘆息一般的嗓音,低低如同夢囈一般,縈繞在她的耳畔,“……孤怕留在那兒,你會不高興……”
他與她額頭相抵,兩人離得那樣近,不過咫尺的距離,呼吸相聞,以致他一開口,溫熱的吐息,便盡數噴灑在她的臉頰之上。
男人微微闔眸,濃密細長的睫羽,在下眼瞼處,投下小片的陰影。夏以沫看不清他此時此刻眼中的情緒,但那輕輕靠着她的溫暖身軀,卻彷彿有絲莫名的小心翼翼。
他說,怕她會不高興……明明是這樣荒誕的一句話,不知爲何,夏以沫這一刻,竟覺得他說的是真的……
他真的會怕她因爲他去見那個女子的緣故而不高興嗎?他真的在乎她的感受嗎?
可是,白天發生的一切,卻陡然像一根刺一般,刺進她的心房,叫她隱隱躍起的一分歡喜,也終不免沉了下去。
“你若真的在乎我的感受的話……”
一把推開近在咫尺的男人,夏以沫往牀角縮了縮,咬牙道,“……當時就不該放過上官翎雪……”
她單薄的身子,僅着輕衫,微微靠在牀角,纖細的手臂緊抱着蜷起的雙腿,形成防備的姿態。
她沒有看他。
只將半張側臉對住他。略顯蒼白的臉龐,平靜,卻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與淡漠。
宇文熠城沒有迫着她回過頭來,只怕從她的眼底,看到對他的厭惡。
“無論如何,翎兒都救過孤的性命……”
男人嗓音低低,像是解釋一般,語聲頓了頓,續道,“孤可以向你保證,沒有下一次了……”
扣在她肩頭的大掌,將她側對着他的身子轉回來,宇文熠城一雙墨眸,深深望進女子的眼底,涼薄嗓音,一字一句,“孤不會讓她再傷害你……”
話出口,攬在她肩頭的動作,卻是微不可察的一頓。宇文熠城微微垂了眸,突然不敢再對住面前女子澄澈的眼眸。
他說,他不會再讓她傷害她……可是,他真的能夠做到嗎?若是讓面前的女子,得知那個消息的話……
宇文熠城甚至不敢想象會是怎樣的一種局面。
他的保證,夏以沫不是不動容的,那一瞬,她甚至不受控制的想要相信他……可是,每一次的相信,到頭來卻只換來一次又一次的傷害……
她怕了。怕這只不過是她又一次的奢望。
她已不願意再信。
只是,這樣的話,她不會告訴面前的男人。她不想多少,而他也沒有必要再知道。
“既然事情都已經查清楚了……”
微微擰頭,夏以沫避開與男人的對視,一雙澄澈透亮的眼眸,如同染了塵一般,平靜似無波無瀾的一襲湖水,“……宇文熠城,你可不可以放了景言大哥?……”
雖說面前的男人,早已答應她,不會傷害宇文徹的性命,但卻一直將他囚禁……那樣飛揚瀟灑,眸光清亮的男子,應該置身的是這世間廣闊自由的天地,而非長久的困在牢籠深處……
只是,聽到她開口讓他放了那個男人,宇文熠城卻是瞬時眸光一厲,古墨般濯黑的瞳底深處,劃過一道危險銳芒。
“夏以沫……”
他如玉的長指,微微用了力,掐在她的下頜,迫着她轉過頭來,對上他的眼眸,“你答應過我,惟有生下孤的孩兒之後,孤纔會放宇文徹自由……你忘了嗎?……”
最後一句“你忘了嗎?”,終是帶了幾分逼迫與狠戾。
“我沒有忘……”
夏以沫迎向他迫人的視線,澄澈眸底,映出他清俊的模樣,一瞬間,卻不知是殤,還是痛,“……我只是以爲,你或者會爲了我,做出改變罷了……”
語聲一頓,淺色的脣,不由緩緩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不過,原來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當他說出“再也不會讓她傷害她”的那些話的時候,她真的以爲,那是他給她的承諾,讓她覺得,他是那樣的在乎她,讓她以爲,他可以不必再借助旁的條件,將她困在他的身邊……卻原來,終不過是她的一場虛幻……
她微微垂低的眸,她漾在脣畔的淺笑,像一根極尖細的刺一般,戳進宇文熠城的心窩,令他幾乎想要答應……
可是,他不能。
他怕他答應之後,就再也沒有能夠將她留在他身邊的籌碼……尤其是等到那個消息傳開的時候……
他着意的瞞着她,卻心中比誰都清楚,她早晚會知道……
所以,在她知道之前,他一定要留住她,一定要讓她即便知道了,也不能離開他……
宇文熠城不由的望向女子平坦的小腹……爲什麼?爲什麼?現在懷孕的那個人,不是她?……
這樣想着,男人溫熱的大掌,也不由的覆上她的小腹,下意識的輕輕摩挲着。
他的掌心,碰到她肚腹的剎那,夏以沫整個人都是一顫。她此刻只着單薄的裡衣,那灼熱的大掌,隔着輕薄衣衫,如同火炭一般,將他掌心的溫度傳給她……夏以沫甚至能夠清晰的感覺到,男人指間的薄繭,輕輕摩挲在她小腹之時的微微粗糲感……
又熱又麻,像是一股微弱的電流,驀地竄過體內的每一處經脈般。
如被陡然燙到了一般,夏以沫一把撥開了男人覆在她小腹上的大掌,整個人更是向後退去,直到撞上那冰冷的牀頭,卻仍掩不住心頭的慌亂與大驚,微微拔高了嗓音,呵斥道,“宇文熠城,你幹什麼?……”
她語聲輕顫,一雙睜大的明眸,籠了薄薄的水汽,卻是充滿防備的盯在他的身上。
她小心翼翼的蜷縮在牀角,拉起的錦被,像是要在兩人之間隔下不可逾越的鴻溝一般……那一雙落在他身上的澄澈眼眸,瞳底深處掩着難藏的慌亂和不知所措……也許還有一絲厭惡……
厭惡?
捕捉到她眼中的厭惡,宇文熠城只覺胸腔裡驀然一窒,就像是被人拿着重錘,狠狠敲擊了一下般,又悶又疼。
“幹什麼?”
男人驀地伸出手去,一把將夏以沫從錦被中扯出,迫着她柔軟的身子,重重撞進他的懷中,不顧她的掙扎,只將她牢牢禁錮着,迫着她只能擡頭,仰視着他,“夏以沫,你不是想讓孤放宇文徹自由嗎?……記得你當初答應過孤什麼嗎?啊?……”
這不是疑問,而是逼迫。
他說,記得你當初答應過孤什麼嗎?是呀,她答應過的,夏以沫怎麼會忘記呢?
“我是答應過你……”
夏以沫霍的擡眸,直直迎向男人有些駭人的瞳色,咬了咬脣,還是道,“……但如果我永遠都不能懷上你的孩子呢?……”
自從她當日答應了,以此交換景言大哥的自由之後,他便日日索歡,夜深人靜之時的身體糾纏,是繾綣,也是逼迫……即便也會心傷,在彼此相對的那些需索之中,她卻還是情不自禁的沉淪……
她不知道,她現在是否有孕……畢竟,距離她答應他的時候,纔不過剛過了一個月多一些,而在前幾日,她纔來過葵水……所以,她不可能懷上他的孩子……
或者,在她的心底,她也隱隱不希望自己懷上他的孩子吧?
儘管上一次小產,已過去了近半年,可是,當初那種剜心刺骨般的慘痛,每每憶及,卻還是會讓她疼的發抖……她不知道,她是否能夠承受再一次懷上他的孩子這樣的結果……更害怕,會再一次承受那樣的喪子之痛……
但偏偏,他放過景言大哥的條件,便是讓她懷有他的骨肉……
“宇文熠城,你爲什麼要這麼殘忍?”
擡眸,夏以沫驀地望向近在咫尺的男人,一雙澄澈的眸子,染着窗外朦朧的月色,卻是潤溼了眼眶。
她咬牙死死的盯着他,那映着茫茫水霧的一雙明眸,情緒激盪,卻說不清是恨,還是怨,“……你爲什麼要拿我們的孩子,做交換的條件?……在你心裡,我算什麼?我們的孩子,又算什麼?……你想讓我生下你的骨肉,可是,你想要的這個孩子,卻只不過是逼迫我的工具……你只是因爲我還不願意再懷孕,才故意這樣做的,是不是?……”
心傷似雪,每說一句,就彷彿被人拿着刀子,在心上劃了一刀般,眼眶裡包滿的淚,不知什麼時候,再也忍不住的淌出來,又脹又疼,模糊着面前的人影,但他扣在她手臂上的如玉大掌,一點一點加深的力度,卻是如此清晰的傳來,那灼熱的似鐵一般的大掌,攥的她鈍重的疼,他死死盯在她身上的一雙墨眸,眉目幽深,如同風起雲涌的夜海,明明是那樣的熾烈與銳利,甚至帶着兇狠一般,卻又彷彿那樣的悲傷……
悲傷?
夏以沫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纔會從他望住她的眼神中,覺出悲傷來……
即便悲傷,也只是她一個人的傷罷了。
“宇文熠城,你根本就不愛我……”
夏以沫在他的懷中拼命掙扎起來,心底苦痛,像是決堤的潮水一般涌上來,令她無法抑制的疼,“……你口口聲聲的說,想要我懷上你的骨肉,想要一個我和你的孩子,可是,你根本就不會愛那個孩子……你只是想要逼我,想要看我痛苦,不是嗎?……”
淚水沾滿她蒼白的臉頰,她在他的懷中,掙扎如同受了傷的小獸,從她口中嗚咽着嘶吼出的每一個字眼,卻都像是磨的鋒銳的利劍一般,刺向宇文熠城,每一句,都是傷……
“我不要懷上你的孩子……”
心底殤痛,像是要滿溢出來一般,無以排解,逼得夏以沫想要發瘋,偏偏男人灼烈的大掌,死死的扣住她,如同她此生此世都掙脫不了的牢籠一般。
夏以沫拼命的掙扎起來,“放開我……宇文熠城,你放開我……”
話音未落,半張的脣瓣,卻已被兩片溫熱堵了住……將她所有未竟的嗚咽掙扎,都盡數席捲進他的懷抱……
他緊緊的抱着她,鐵鉗般的雙臂,緊扣住她的背,將她死死的按在他的懷抱裡,他的親吻,熾烈而灼熱,如同一團火一般,烙進她的心底……
滾燙的淚水,大片大片的從眼底滾落出來,夏以沫不想哭的,可是,她止不住。那些莫名的委屈,就像是決了堤的潮水一般,從心底溢出來,那樣的來勢洶洶,逃也逃不開。
無數細微的疼痛,像是要將她的一顆心,都生生的撕裂一般,像是有什麼東西,堵在她的胸口,極悶極重,令她幾乎不能呼吸,令她窒息……
捏着拳頭,夏以沫拼命的捶打着男人的胸膛,她想要掙扎,想要逃脫,可是,那個男人抱得她是那樣的緊,像是要將她嵌進他體內一般的兇狠……
他任由她一下一下打在他身上,不避也不閃,他也不放開她,只是緊緊擁着她,洶涌親吻……
所有的力氣,都彷彿漸漸被男人吻盡,打在他身上的力度,一下一下輕過一下,最終連抵住他的力氣都消耗盡,夏以沫再也無力掙扎,緊繃的身子,像是被人抽光靈魂的玩偶一般,軟在男人的懷中,任由他抱緊她,與她深深糾纏在一起……
許久,男人方纔緩緩鬆開她,她蒼白的臉容,沾滿淚水,飽滿豔麗的脣,染了血色,像雪地裡盛放的第一朵紅梅花,極盡妍麗芳華,卻又彷彿那樣的脆弱,不堪一擊。
“夏以沫,不要再說那樣的話……”
他低聲喚她,嗓音沙啞,額頭抵着她的額,輕輕廝磨着,“……我不愛你?我怎麼會不愛你?……我愛你,或者比我想象的還要深……”
是呀,他怎麼會不愛她?
他早已知曉自己的心,在他沒有防備的時候,他早已不知不覺的愛上她……
他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他也會愛上一個人,那種融進骨血裡一般的愛戀……
所以,纔會不擇手段的也想要留下她,想要她生下他的孩子……
他怎麼會不愛她呢?
夏以沫卻是久久的怔然着。
這個男人,他說,他愛她……
她從來沒有想過,會從他的口中,聽到這三個字……
可是,怎麼可能?
怎麼可能是真的?
他帶給她的傷害,還歷歷在目,這一刻,他卻告訴她,他愛她……
怎麼可能?
“我不信……”
夏以沫突然一把將他推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