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大雨,直落到後半夜,方纔漸漸停了。
半闕彎月,從厚重的烏雲後,慢慢爬出來,瀉下一地清輝,映着滿地泠泠積水,如同破碎的水銀,泛出清冷而刺目的粼粼波光。
綴錦閣裡只燃着一盞燭臺,暗黃色的燭光,影影綽綽的盈滿房間,有些虛無縹緲的不真實。
宇文熠城站在牀邊,居高臨下的望住那此時此刻躺在牀上,沉睡如幼童的女子。
她瑩潤的臉孔,皎如皓月,白皙的幾乎可以掐出水來的皮膚,因爲發燒的緣故,臉頰上有一抹似是而非的嫣色;彎彎的兩道黛眉下,一雙總是澄澈清亮的眸子,此刻卻緊緊闔着,將平日裡一切生動鮮活的表情,都關在了視線之外;而那一枚小巧的鼻子,此時此刻卻不知因爲夢見了什麼,正微微皺着……
宇文熠城只覺指尖似不受控制的動了動,幾乎下意識的就想要伸出手去,將她所有的不安,都盡數撫平……
但男人最終卻什麼也沒有做。惟有垂在身側的一雙大掌,不自禁的緊握,彷彿惟有這樣,才能阻止自己那不受控制的心跳與憐惜。
宇文熠城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纔會深更半夜的,一個人不知不覺的走到了這裡。
當宮人向他報告,這個女人昏倒在大雨之中時,他正在陪着上官翎雪用晚膳,聞言,也只是淡淡“哦”了一聲,並不怎麼在意。
只是,接下來的晚膳,卻彷彿再也食之無味。
然後,他以還有奏摺需要批示爲由,婉拒了上官翎雪的挽留。
御書房裡,一本本惱人的摺子,卻只令他莫名煩躁的一顆心,更加難耐。
宇文熠城索性走了出來。
只是,等他意識到之時,他已經不知不覺間走到了這綴錦閣。
爲那個女人診治的太醫,戰戰兢兢的向他報告了她的情況……她身子本就有些虛弱,再加上昨夜的一番折騰,又在烈日和大雨之中,跪了那許久,更無異於雪上加霜,以致受了風寒,高熱不止……
然後,宇文熠城就站在了這裡。
他不知道,當他看到躺在牀上,面容透白如紙、昏迷不醒的女子的那一剎那,心中是怎樣的感覺。
他似乎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如此接近,又如此認真的凝望過她。她是這樣的嬌小,一張清麗的臉容,睡着之時,顯得較之實際年齡,更顯稚氣,淡粉脣色,好似菡萏掐出的汁兒印在脆弱的雪白宣紙上,叫人心瓣兒都彷彿憐惜起來……
這樣安靜的沉睡着的女子,卸去了平日裡所有的堅強,柔弱的似一隻剛出窩的小獸……
宇文熠城就這樣定定的望住她,胸腔裡的一顆心,在這一剎那,忽而不受控制的掠過絲絲奇異的感覺。
心中激盪,男人下意識的伸出手去,撫上女子嬌俏的臉容,凝脂般的肌膚,在他的掌下,有微微的溫燙,灼的他指尖,都是一顫。
宇文熠城本能的想要將手勢收回,睡得昏昏沉沉的女子,卻彷彿感覺到了什麼,一張小臉,忽而往那隻涼悠悠的手上討好的蹭了蹭……
宇文熠城只覺指尖一酥,一股滑膩的觸感,瞬時盈滿掌心,那薄暖的溫度,隔着皮膚,直透進血管之中,像是轉眼間,就可以流遍全身一般。
宇文熠城整個人都是一僵,幾乎本能的就想要將這輕而易舉擾亂他心湖的一個女子甩開。
她卻更緊的貼向他。
這樣近乎依賴般的姿態,令宇文熠城下意識的想要掙脫的手勢,就那麼動也不動停在原地。男人眉目幽深,漆如夜海,剎那間掠過無數精光,暗流洶涌,明滅莫測。
然後,像是認命了一般,男人不再拒絕,任由她帶些溫燙的臉頰,輕輕挨住他,如同熟睡的小貓一樣,無意識的蹭着他的手背……
這一剎那,宇文熠城突然只覺埋在胸膛裡的一顆心,一片平靜。這樣渾忘一切,毫無負擔的卸去層層心防的感覺,他有多久沒有體驗過?
宇文熠城不由自主的伸出另一隻手,想要將女子散落在鬢角的一縷碎髮撫平,那樣近乎溫柔的一個動作,也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女子柔軟脣瓣,卻在這個時候,微微張翕,仿若夢囈的輕淺嗓音,就這樣低低響起,喚的是:
“阿軒……”
那柔弱的,甚至帶些哭音一般的兩個字,如此清晰的撞進宇文熠城的耳畔,悶如驚雷,刺耳異常。
宇文熠城緊緊盯住這近在咫尺的女人。此時此刻,她一張小小的面孔,緊緊皺成一團,濃密眼睫,正輕顫不已,像是隨時都會有晶瑩的液體,從她的眼角,不受控制的滾落出來,灼痛整個視野……
而這一切,都是因爲她口中喚出的那個名字嗎?
阿軒,司徒陵軒……
就連睡夢之中,她心心念念想的都是那個男人嗎?魂牽夢縈,耿耿於懷……
眼眸一厲,這一剎那,宇文熠城突然很想知道,那個男人,究竟有什麼好?以致讓這個女人如此放不下?
還有,他究竟哪裡比不上那個男人?
不,他根本不在乎。
或者,他真正不能接受的,是輸給那個男人……
而從來沒有一個女子,能夠像她一樣,拒絕他的寵愛……
夏以沫,你也不會例外。
一剎那間,宇文熠城只覺胸腔中滿溢征服。
如墨眼瞳,微微眯晞,映出眸底此時此刻如無限依賴的貼着他的那個女子,宇文熠城忽而一片冷靜。
夏以沫,你不是說,你的心,只在那司徒陵軒身上嗎?很好,但也只到今日爲止。因爲從這一刻起,我會要你的心……要你只屬於我宇文熠城,你的人,你的心,從今以後,都只能給我一個人……
微帶薄繭的大掌,緩緩貼向女子柔軟的胸膛,即便隔着輕薄的衣衫,他依舊能夠清晰的感覺到,那在他掌心下,砰然躍動的心跳頻率……
而她的一顆心,從這一刻起,將會只屬於他。
他會一點一點的將她殘噬,一點一點的將她佔有。
他會讓她從此之後,心裡只有他。
他會讓她從今以後,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只是因他而起。
除了他,她的心裡,將再也容不下任何男人。
只有他。
眸光清冷,卸去一切情緒。宇文熠城臉容平靜,望住那沉睡如幼童的女子。
她不是他的情人,她是他亟待獵取、勢在必得的獵物。
而宇文熠城知道,他一定會得到。
她一定會是他的。
無論人,還是心。
他勢在必得。
窗外,夜色闌珊。懸掛在半空中的半闕冷月,不知何時,已漸漸西沉,終隱沒在厚實的雲層之中。
一片漆黑。
…………
夏以沫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夢中紛紛擾擾,一片模糊的影像。一開始,她只覺得無盡的冷,寒意像是從骨縫裡滲出來的一般,將她整個人都彷彿墜入冰窖之中……
可是,後來,似有什麼極溫暖的東西,緊緊貼住她,絲絲熱量,由他一寸一寸的傳遞給她,撫平着她所有的不安,讓她迫不及待的想要更多。
就在那樣的溫暖之中,夏以沫沉沉睡去。
醒來的時候,日光沉沉,昏暗的光線,透過菱花窗紙透進來,柔和而飄渺。
夏以沫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是清晨,還是傍晚。
“你醒了……”
清冽語聲,就在這個時候,沉沉響起,猶如一場綿長的午睡,陡然傳來的一道驚雷一般。
這樣熟悉的嗓音,叫夏以沫整個人都是一個激靈,霍的坐了起來。
女子不能置信的望向那個站在窗前,長身玉立,猶如芝蘭玉樹一般的男子。
“宇文熠城……你怎麼會在這兒?……”
許久,夏以沫方纔澀聲開口問道。她的嗓音,猶帶着大病初癒的沙啞,艱難而且難以置信。
有一剎那,她甚至以爲自己還是在睡夢之中。否則,她怎麼會一睜眼,就看到這個男人站在這兒呢?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在這裡待了多久?
一連串的疑問,充斥在夏以沫腦海之中,紛紛擾擾,卻理不出個所以然。
那清貴如古希臘神祗一般的男人,卻只淡淡瞥了一眼她震驚的模樣,甚至沒有多費心解釋一句,他爲什麼會此時此刻出現在這裡的原因,只是擡起修長的雙腿,向她牀畔走去……
夏以沫心裡莫名的一緊。
她望着男人毓秀挺拔的身姿,施施然的向她走來。今日的他,着一身靛藍刻絲暗金松紋的長袍,愈發襯的人品俊挺非凡,猿臂蜂腰,修長高大,緩步慢行間盡是一派優雅貴氣。
夏以沫卻只覺懸在胸腔裡的一顆心,越發跳的飛快。隨着男人的不斷迫近,她甚至能夠清晰的聽到,那一顆心,慌亂而劇烈的跳動的陣陣轟鳴聲。
夏以沫下意識的想要向後退去。可是,身下的軟牀,卻只有這麼大,除了將一副身子緊緊貼在牀頭之外,她已經無路可退。
而男人高大身形,已經停在牀畔。
即便隔着厚實的錦被,夏以沫似乎都能感覺到,從面前男人身上散發出的陣陣壓迫感,如此燥熱,如此讓人不安,將她硬生生的完全罩在他的陰影之中。
將錦被幾乎扯到臉頰,將自己緊緊包裹住,只留一張小臉,露在外面,可縱使這樣,夏以沫卻還是莫名的覺得緊張,一雙手,緊緊拽着被子的一角,纖細的手指,骨節發白,迎着光看去,那手指居然比薄如紙的汝窯佳器更顯得晶瑩剔透些。
宇文熠城卻彷彿全然沒有察覺她的窘迫,自顧自的坐在了牀畔,溫厚大掌,更是伸向了她的額頭……
夏以沫下意識的想要躲避。
只是,男人的動作,卻比她快的許多,在她尚沒有反應過來之時,他微帶薄繭的掌心,已經貼向了她的額頭……
溫暖而乾燥的觸感,瞬時由男人粗糲掌心,傳遞到夏以沫額頭,酥酥麻麻一般。
夏以沫但覺原本就繃緊的一副身子,此刻更是僵硬的一動也不敢動。
男人卻不像是輕薄,溫熱掌心,貼在她額頭上,倒像是在試溫一樣。
“你的燒,看來已經退了……”
收回放在她額頭上的手勢,男人淡淡開口道。那冷冷清清的一把嗓音,也聽不出什麼情緒,就像是在說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情一般。
夏以沫卻完全反應不過來。她眼睜睜的看着那個男人,從牀邊站了起來,走向不遠之處的蝙蝠流雲烏木桌。
夏以沫但覺心中一片混亂,完全搞不清楚眼前的狀況。她甚至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
否則,她爲什麼會覺得,剛剛那個男人如此溫柔呢?
她一定還在做夢。
夏以沫想要闔上眼睛,期待再睜開之時,眼前的男人,就會消失不見。
可是,在她還未來得及實行之前,那個男人,已經復又走到了她的牀邊,他的手中,尚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先前備下的藥,現在溫度剛好,你趁熱喝吧……”
坐在牀邊,宇文熠城從手中端着的青花鬥彩海水雲龍紋藥碗裡,舀出一小勺墨色藥汁,送到了她的脣邊……
夏以沫眼睜睜的看着他如此自然的做這一系列事情,一張淡粉的脣,驚的幾乎合不上。
男人卻順勢將手中的湯藥,送進了她的嘴裡。
苦澀藥汁,瞬時溢滿整個口腔,夏以沫還是有些反應不過來,下意識的嚥了下去。
瀰漫在喉嚨裡的苦澀滋味,刺得夏以沫整張小臉都是一皺,本能的出聲道,“好苦……”
“良藥苦口……”
宇文熠城卻彷彿不爲所動,一把清冽的嗓音,漫不經心一般,“孤已經讓人準備了你最愛吃的雪花嘉應子,藥喝完了之後,你可以吃兩顆……”
說話間,男人修長手指,又盛起一勺湯藥,送到了女子脣邊。
夏以沫卻突然驚悚的望住他。
好吧,她承認,她完全被他嚇着了。
從她醒來之後,第一眼看到的那個人就是他起,她整個人就陷入這種驚悚之中,及至後來,觸碰她額頭試溫的大掌,親手送到她脣邊的湯藥,還有貼心的爲她準備的她平日裡最愛吃的蜜餞……
這一切的一切,真的就是眼前這個男人眼下爲她做的嗎?
爲什麼,她一覺醒來,面前的男人,就彷彿變了一個人般?畫風完全不對,好嗎?
夏以沫完全懵了。
“宇文熠城……”
許久,夏以沫方纔尋回一點點理智,脫口問道,“你到底在搞什麼鬼?……”
面對她的大驚小怪,男人卻彷彿全然不爲所動,一張薄脣,只輕巧的吹了吹勺裡的湯藥,仍舊自顧自的送到她的脣邊,“喝藥吧……”
夏以沫不能置信的望着他。面前的男人,一張俊朗的臉容,卻是什麼表情都沒有,就彷彿他此時此刻,爲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再自然不過一般。
夏以沫完全不知所措,只能賭氣一般,開口道,“我不喝……”
頓了頓,“宇文熠城,這藥裡……你該不會是放了毒藥吧?……”
要不然,一向冷酷而又殘忍的他,怎麼會突然之間,這樣殷勤的伺候她喝藥呢?
這裡面,一定有陰謀。
夏以沫憤憤的想。
宇文熠城淡淡瞥了一眼她如臨大敵般的模樣,“夏以沫,孤想要你的性命,猶如捏死一隻螞蟻一樣容易……下毒?孤用不着這麼麻煩……”
夏以沫想了想……也是,誠如他所說,他若是真的想要她的性命,真的容易過捏死一隻螞蟻……
只是,在他的心目之中,她的性命,大抵還不如一隻螻蟻輕賤吧?
一念及此,夏以沫心中忽而有些說不清的刺痛。
“是呀……”
夏以沫不由的冷笑一聲,“手握生殺予奪大權的離國皇帝,若是想要一個人的性命,自然無需親自動手,這麼麻煩……”
面對她的嘲諷,男人卻一點也不着惱,一張朗俊的面容,仍舊平淡若秋水一般,不見任何的喜怒,“你既然知道,就乖乖的喝藥吧……”
夏以沫但覺一口氣,差點沒上來。面前的這個男人,今天到底吃錯什麼藥啦,她這樣的惹怒他,他居然絲毫不生氣?
望着那張俊美的如古希臘神祗一般的面容,夏以沫忽而很想伸出手去,揪揪他的麪皮,看看上面是否貼着一張人皮面具,看看是不是有人假扮的他……
否則,除此之外,她真的想不到什麼其他的可能了。
念頭一起,夏以沫頓覺指尖癢癢的,這一剎那,她真的很有衝動一試。
而男人修長手指擎着的小小藥勺,已經遞到了她的脣邊……
夏以沫垂眸瞅了瞅那黑乎乎的藥汁,又擡眼望了望近在咫尺面無表情的男人,心頭忽然一陣火起,賭氣開口道,“我不喝……”
順勢頭一擰,避開了男人那張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俊臉。她纔不想見到他呢。
宇文熠城卻只淡淡瞥了一眼,然後將手中的勺子,放回了藥碗裡,“你確定不喝,是嗎?”
修長手指,一邊漫不經心的攪了攪碗裡濃稠的藥汁,男人一邊漫不經心的開口道,“夏以沫,難不成你想讓孤餵你?……用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