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十里長亭。
男人翻身下馬,然後將馬車中的女子扶下。
初夏淡薄的日光裡,男人身姿如玉,毓秀挺拔,一張臉容,丰神俊朗似九天神祗;女子卻是一襲素淡衣衫,不着粉黛,眉心雖略顯蒼白,面容卻是極清麗,如三月裡一朵輕綻的梨花……
遠遠望去,竟如一對璧人般。
這一男一女,外加眉眼清秀的一位小丫鬟,正是今日從京郊別苑出來踏青的宇文熠城和夏以沫,以及夏以沫身邊的婢女柔香。
只是,下得馬車之後,男人忽而擡手往臉上一抹,轉瞬間,宇文熠城的臉容,便換作另一個人的模樣……而那個男子,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同胞兄弟,謙王爺宇文燁華……
方纔,是他易容成宇文熠城的模樣,才得以將夏以沫和柔香帶出了京郊別苑。
一路疾馳,一個時辰之後,他們來到了這裡。
站在山頂望去,遠處巍峨的皇宮,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像是薄霧裡的一處海市蜃樓,虛無而縹緲。
清風盪漾,吹得人衣袂翩飛,獵獵作響。
宇文燁華假裝沒有看到身畔的女子垂在衣側的雙手緊握成拳,與她一同向着遠方眺望。
“沫兒,你真的決定了嗎?”
許久,宇文燁華略帶沙啞的嗓音,伴隨着山風,徐徐吹入夏以沫的耳畔。
“齊墨大哥……”
夏以沫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不禁微微一笑,“我既已離開,便不會再回頭……”
女子嗓音雖緩,卻是異常的堅定。
是呀,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她終於尋得這一個離開的機會,現在她已邁出了第一步,無論最後的結果如何,她都不能夠在這個時候放棄……是呀,她既已決定離開那個男人,便絕不會後悔……
可是,不後悔,不代表心不會痛。哪怕離開的意念,再怎麼堅定,可是真的離開之際,卻還是讓人痛如刀割。
不知那個男人,從昏迷中醒來之後,知道自己已經離開,會有怎樣的反應?
這個時候,她昨日下在飯菜裡的那些藥,應該已經起效了吧?
接下來,那個男人會無知無覺的昏睡三天……連太醫都束手無策……藥是宇文燁華給她的,解藥也只有他纔有……
三天,足夠她逃走。
只是,不知道,那個男人醒來以後,發現她已經離開的話,可會發了瘋的找她?
闔了闔眸,逼盡瞳底的澀意,夏以沫迫着自己將腦海裡想到的有關那個男人的一切掃盡。
“只是這一次,怕是要連累齊墨大哥你了……”
夏以沫可以想象得知她逃走的那個男人,會有怎樣的狂怒,也情知宇文燁華易容成他的模樣,騙過別苑裡的禁衛,幫她離開這件事,瞞不過那個男人……他知道之後,一定會遷怒宇文燁華的吧?
無論身旁的這個男人,究竟是有幾分是爲着她做這件事的,不可否認,他都幫了她……無論如何,夏以沫都不希望他被自己連累……
只是,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或者,有些人,有些事情,註定只能相欠。
夏以沫心中漫過微微的疼痛。
宇文燁華知道她到底還是在意自己的,心底一暖的同時,卻也扯起一絲愧疚。誠然如夏以沫所想,他幫她,並不全是爲了她……腦海裡閃過另一個女子的身影,宇文燁華脣畔不由勾起一抹苦澀的自嘲……
“沒事的……”
不再想上官翎雪,宇文燁華寬慰着眼前的女子,“本王與皇兄好歹從小一起長大,這麼些年的兄弟情誼,就算他再怎麼生氣,也不會真的要了我的性命的……”
說這話的男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樣,眉眼間的瀟灑意氣,彷彿又恢復到昔日初見之時,那個略帶邪魅氣質的逍遙王爺一般。
一晃,竟是三年的時光已過。
這三年來,似乎每一個人都變了。
她、宇文熠城、面前的男人,還有那遠在皇宮的上官翎雪……他們每一個人,都不復昔年初見的模樣……
人生若只如初見。
是呀,人生若只如初見。
直到這一刻,夏以沫才真正懂得這句話的殘忍與無奈。
可是,逝去的時光,再也不可得。
“景言大哥方面……”
夏以沫輕聲開口,“還請齊墨大哥你多照應……”
如今,她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只有宇文徹了。
“你放心……”
宇文燁華知道她在擔心什麼,一字一句,既是寬慰,又是保證,“整件事,景言從頭到尾都不知曉,皇兄不會遷怒於他的……”
夏以沫輕點了點頭。
“齊墨大哥……”
夏以沫開口,“……替我向景言大哥道一句‘珍重’……”
嗓音一澀,“還有,對不起……我欠景言大哥的,或者此生都大抵沒有機會再還了……”
他的一番情意,她這一生都註定無法迴應。況且,他還是因爲她的緣故,被宇文熠城囚禁……只盼望着她走之後,宇文熠城能夠放他自由……
否則,她一顆心,會更不安。
“無論景言爲沫兒你做過什麼,他都是心甘情願,相信他亦從沒有想過要你償還……”
宇文燁華溫聲道,頓了頓,“……而且,能夠看到沫兒你從此去過自己想要的生活,景言一定會很高興的……”
他沒有說,這不僅是宇文徹的願望,也是他的願望。
無關私心,這是宇文燁華這一刻最真實的想法……如果留下來,她不快樂,那麼,離開或者纔是對她最好的選擇……
這也是他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幫她的最大的原因……
只是,離開那個男人,面前的女子,就能夠真正快樂嗎?
宇文燁華甚至不敢多想那個答案。他亦從來不曾向面前的女子求證過。也許因爲他與她都清楚,那個答案,是什麼。
她還愛着那個男人,卻因爲傷得太深,不得不離開他……這樣的她,又怎麼會快樂?
可是,比起繼續留在他身邊的那種痛苦,或者,離開他之後的痛,也不那麼難以忍受了吧?
人要到怎樣的絕望,才能夠做出這樣的決定呢?
宇文燁華不敢想象眼前的女子心底究竟承認着怎樣的痛楚。這一刻,他亦不知道,他這樣的幫她,究竟是對,還是錯。
有風吹過,將女子一襲素衣,吹得袍裾飛揚,翩然若飛。寬大的衣衫,襯得她本就單薄的身子,彷彿更加不堪一擊,彷彿隨時都會隨風消逝,上天入地,再也難尋一般。
望着她清麗卻蒼白的側臉,宇文燁華眼中就是一澀。
“沫兒……”
男人澀聲開口,問道,“你今後有什麼打算?”
夏以沫似不意他會問及此事,不由微微一怔,旋即卻是無謂的一笑,“不知道……”
頓了頓,“……總要先躲過宇文熠城的追捕,方纔能夠想以後的事情……”
她說的那樣輕鬆與不在意,飽滿濃麗的脣,甚至漾起微微淺笑,這一刻,竟是毫無心事一般。
可是,宇文燁華卻知道,她說的正是這世間千難萬難的一件事……他能夠瞞着宇文熠城,將她從別苑裡救出,已是萬幸,雖然有三天的時間,但當那個男人從昏迷中醒來之後,見到她離開,一定會發了瘋的想要找她吧?……
他絲毫不懷疑這一點。
那個男人,對面前的女子,執念有多麼深,佔有慾有多麼的深,想必連他自己都不清楚吧?
他這個局外人卻看得清楚。
那個男人,他真的能夠容忍她離開嗎?
他知道之後,又會掀起怎樣的風浪呢?
宇文燁華甚至不敢想象。
“沫兒,你放心,我會製造假象,讓皇兄往錯誤的方向尋你……”
宇文燁華道。這一刻,卻不知是在寬慰面前的女子,還是在寬慰自己。因爲,連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的安排,是否會有用?
只盼着能夠拖得足夠的時間,讓面前的女子,能夠走得遠一些,能夠讓宇文熠城一時尋不到她……
只盼着時間一久,他能夠放下對她的執念,任由她離去……
雖然情知這樣的可能性太小,但這一刻,宇文燁華卻還是如此希冀着。
夏以沫也知道,想要真正的離開,千難萬難,但她既已決定要走,無論如何,都不會回頭……至於,接下來,她將面臨什麼,也只有見一步走一步了……實在不行,總歸她還有一條路可走,不是嗎?
夏以沫不由緊了緊藏在衣袖裡的匕首。冰涼的刀鞘,早已被她的體溫熨的溫熱,上頭雕刻的繁複花紋,硌着她的掌心,微微發疼。
這是,當年她救了那個男人之後,在山洞裡,他贈給她防身的……今日離去,她也只帶走了這一件與他相關的東西……到得最後,若是最終它不能幫她防身的話,至少,這把匕首,還有另一個用處,不是嗎?
夏以沫微微一笑。心中竟是異樣的平靜。
或者,她只是絕望的太久了。
當然,這些話,她心底這些最真實的想法,她不會告訴眼前的男人。有些事情,他幫不了她。
也無謂在這個時候,再起其他的風波。
接下來的路,註定只能她一個人走。
所以,聽得宇文燁華的安排,夏以沫也只是點了點頭,輕輕一笑,“那就好……”
彷彿這一刻,她真的不再擔心前路的兇險一般。
是呀,無論前路多麼兇險,既然這條路是她選擇的,她都會走下去。
至死方休。
夏以沫從來沒有像此刻一般的堅定。
“天色不早了……”
女子展顏一笑,“齊墨大哥,你回去吧……我也該走了……”
該說的話,都已說盡。她也是時候,真正離開。
告別來的那樣快。可是,這不正是他們做這一切的原因嗎?
即便再不捨,又能怎樣?
況且,還是他一手促成的。
所以,宇文燁華如今也只能說一句,“路上小心……”
夏以沫點了點頭,輕淺一笑,“我會的……齊墨大哥,你也保重……”
她沒有說再見,只最後靜靜的望了一眼對面的男子,便即轉身,竟是瀟灑的毫不猶豫。
眼見着她就要翻身上馬,疾馳而去,宇文燁華心中突然重重一疼,像是被人陡然拿着一根極尖銳的細針紮了一下般,那種刺痛的感覺,由五臟六腑直抵心底最深處而去,蝕骨一般。
“沫兒……”
在理智阻止之前,宇文燁華已是驀然出聲喚她。急切到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
夏以沫身形一頓,身後男人清潤,略帶沙啞的嗓音,就那麼低低傳來,說的是,“……今日一別,不知你我何時才能再見……”
天地茫茫,今日一別,不知何時能夠再見。
或者,便是永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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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燁華突然不敢想這種可能性。那“永訣”兩個字,就像是冰冷的毒蛇一般,驟然纏繞在他的心底,令他不安,令他害怕,不寒而慄。
山風烈烈,沉默的從兩個人中間吹過。
一時萬籟俱寂。
許久,夏以沫清澈如水般的嗓音,便在這幽幽山風中,吹拂而來,說的是——
“還是,不見的好……”
一字一句,極輕極淺,像葉落無聲,被風輕輕一吹,便消散的無蹤。
她說,還是,不見的好……
是呀,相見爭如不見。
既已決定離開,便是希望斬斷在這裡的一切過往,惟有這樣,才能讓離去的步伐,走的堅定。
惟有這樣,才能讓自己真正的一路向前,再無可退。
她不想再見這裡的任何一個人,不想再想起有關那個男人的任何事情……彷彿這樣,就可以當做她從來沒有遇見過他一樣,彷彿這樣,就可以讓她義無反顧的離開,再也沒有回頭的機會……
或者,她只是不想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那些舊人、舊事,就讓它們隨風飄遠吧。
夏以沫脣畔漾着微微的笑,心中平靜的難過。
宇文燁華卻久久的怔在原地。
一句,還是,不見的好,像是磨的鋒銳的一把利刃般,驀地刺向他的心頭,悶重的疼痛,像是決堤的潮水一般涌出來,漫過他體內的每一處,冰涼刺骨。
他知道,她還是怨他的……所以,才定下這樣“不見”之約……
是呀,原本就是他對不起她,一次又一次的選擇傷害她,他本也沒有什麼資格要求她的原諒……
哪怕就算是這次幫她離開,他也不全然是爲着她……
或者,在她的心中,他早已不再是她夏以沫的朋友。
他原本也就不配再當她的朋友,不是嗎?
從他選擇站在上官翎雪的一邊的時候,他便將兩個人之間的這份情誼,推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如今,他又有什麼資格在這裡感到難受呢?
可是,這一刻,宇文燁華還是覺得心痛如剜。
若是,他將那件一直瞞着她的事情,告訴她的話,她是否會原諒他呢?
這個念頭甫起,宇文燁華心中瞬時重重一跳……面前的女子,既然已決定離開,那麼他是否可以將那件事的真相,告訴她呢?或者可以解了她的心結?……讓她不再那麼恨他?……
他最希望的,還是最後一種可能吧?
一剎那間,宇文燁華突然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卑鄙。
心中一涼,宇文燁華打消了這個念頭……或者,現在也確實不是告訴她這件事的合適時機……畢竟,前路兇險,她是否可以真正的離開,還是未知之數……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再惹出其他的風波……
心思一定,宇文燁華迫着自己冷靜下來,迫着自己不再去想即將到來的離別,不去想今日一別,可能再無相見之期……
“沫兒……”
男人輕聲喚着她的名字,就像還是從前他與她以朋友的身份,真心相對的那些時光一般,“待得此間事情一了,待得你安全之後,你可否派人送一個口信給我?……只是一個口信就好,讓我知道,你是平安的……”
既然她不想再見他,他便尊重她的決定。但是,他卻還是希望,希望能夠聽她親口告訴他,她是安全的……
此後歲月,各自安穩。
已是他最大的希望。
“好……”
夏以沫沒有拒絕。
她知道,儘管他爲着上官翎雪,對她做過許多傷害之事,但在他的心中,還是有她這個朋友的幾分位置……她一直很感激他,畢竟在她初到離國之時,他給了她逆境裡的最初的一抹溫情……
她可以不計較他對她的陷害,或者對上官翎雪的維護,只是,阿軒的死,卻是她永遠也放不下的……所以,她與他註定再不能成爲朋友……
就這樣吧。
今日一別,無論她願意與否,或者都是永訣之期。再見之日,不可期。
誰又知道,將來會發生什麼呢?
既然如此,不如就這樣別過。
從今以後,天涯兩隔,各自安穩。
即是最好。
“我走了……”
該說的話,都已說盡,該走的,總是要走。夏以沫翻身上馬,“齊墨大哥,珍重……”
緩緩的兩個字,卻是能夠給彼此最大的祝福了。
四目相對,兩人眼中,除去離別之殤,縱有千言萬語,也再無言。
回眸,背對住身後的男人,夏以沫一勒馬繮,與柔香一起疾馳而去。
直到女子單薄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的盡頭,宇文燁華卻還是久久的佇立在原地,怔怔的望着她離去的方向,心頭一片苦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