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少爺傅雲章之名,如雷貫耳。
還沒回黃州縣時,傅雲英就從王叔和傅四老爺口中聽說過這位二少爺。回到傅家後,二少爺的名字出現的次數更多更頻繁。東大街所有傅家人都對這位二少爺推崇備至,他是黃州縣遠近聞名的大才子,連趕集的農戶都知道傅家二少爺是縣城裡最年輕的舉人老爺。
聞名不如見面,光是傅雲章這一身鶴立雞羣、儒雅清峻的氣度,對得起他在外的響亮名聲。
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官場上也是如此,讀書人若是有一副好相貌,最後殿試時比別人更容易得到皇上的青睞。崔南軒當年高中探花,聞喜宴上先帝看他風度翩翩,驚爲天人,立刻破格授予他官職,倒把老態龍鍾的狀元爺姚文達給冷落了,以至於後來姚文達和崔南軒的關係一直不怎麼融洽。
傅雲章如此年輕,風姿又如此出衆,假若他能入京參加殿試,一定也能一舉成名。
傅四老爺生平最崇敬讀書人,傅雲章雖然是他的後輩,他卻很少直呼傅雲章的名字,每次提起他要麼是“舉人老爺”,要麼是“二少爺”。他滿臉帶笑,催促傅雲英,“英姐,這是你二哥哥,快叫人。”
傅雲英頓了一下,二哥哥實在叫不出口,只好含糊喊一聲:“二哥。”
傅雲章淡淡掃她一眼,眼眸微垂,嘴角似乎噙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如三月間湖面微皺的漣漪。
傅雲英拿不準他到底是不是在笑,眉眼彎彎,回以一個禮貌客氣的笑容。
她昨晚剛拿傅雲章嚇唬九哥傅雲啓,第二天就見到這位傳說中的二少爺,想想還挺好玩的。
傅雲章單手握拳,輕輕咳了一聲。
傅四老爺臉色馬上變了,關切道:“大冷的天,可別凍着了,你身子不好,早點進屋去。”
傅雲章微微一笑。
這時,消失半天的大房家僕找了過來,作揖道:“四老爺,老太太請您過去。”
說完,他又朝傅雲章鞠了個躬,“二少爺,老太太讓您一道進去。”
傅雲章垂眸不言,臉色微沉。
家僕湊到傅四老爺身邊附耳低語幾句,傅四老爺臉色驟變,爲難地掃傅雲英一眼。
“四叔,我在外邊抱廈裡等您。”傅雲英仰頭扯扯傅四老爺的袖角,輕聲道。
她模糊聽到家僕說了“牌坊”兩個字,族長傅三老爺召集族中男丁,極有可能是爲了朝廷旌表節烈的事。
傅家宗族要爲族裡的節婦立貞節牌坊,陳老太太趕在族中大會之前找傅四老爺說話,多半是想拉攏傅四老爺。
陳老太太的丈夫病亡後,荊釵布裙,不飾脂粉,長年累月閉門不出,含辛茹苦將遺腹子傅雲章拉扯長大,供他讀書進舉。如今傅雲章出息了,是縣裡數一數二的舉人老爺,說話比鄉老、鄉賢和縣裡的秀才們更有分量,族裡爲陳老太太求一座貞節牌坊是遲早的事。
身份地位、萬貫錢鈔,傅雲章都有了,可惜他年紀太輕,不足以服衆。陳老太太要給兒子找個好幫手,眼下傅四老爺儼然是族中永字輩裡最精明能幹的一位,極有可能接替族老的位子,陳老太太纔會找到他。
迅速理清其中的關係,傅雲英心中微哂,貞節牌坊這種東西,委實可笑,婦人願不願意改嫁,是自己的自由。如果她能代表大房發表意見,一定堅決反對。
“四叔,你先去祠堂。”傅雲章輕輕拂掉肩頭落雪,“我過去見母親。”
如果沒找到韓氏和傅雲英,傅四老爺不反對族裡請立貞節牌坊的事。但是現在小吳氏已經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貞節牌坊請來了也沒小吳氏的份,他不怎麼想摻和進去,躊躇道:“我就這麼走了,大嫂子那邊……”
家僕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傅雲章輕掃他一眼,家僕立刻垂下頭,默默退開。
傅雲章虛手做了個請的姿態,“四叔,請。”
傅四老爺鬆口氣,拉着傅雲英離開。說實話,陳老太太性子執拗,和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談生意還費勁,偏偏她是個積年的老寡婦,兒子又爭氣,輕易怠慢不得,二少爺此舉正好幫他解圍。
祠堂裡鬧嗡嗡的,時不時傳出族長傅三老爺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聲音。
傅四老爺站在外邊聽了一會兒,親自把傅雲英送到隔壁廂房裡。
廂房裡頭燒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們圍着火盆議論紛紛,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擁而上,拉着她問長問短。
族裡的媳婦一大半是鄉下人,說話帶着濃重的鄉音。
傅雲英按着輩分一個個招呼過去,都是她的長輩,和四叔同輩的叫“嬸子”,和祖父同輩的叫“太”,再有輩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們可憐她小小年紀沒了父親,又看她年紀雖小,卻氣度從容,不慌不忙,心裡愈加喜歡。
十八嬸用火鉗撥開爐灰,夾起一枚烤熟的紅苕剝給她吃,“怪冷的,吃點熱乎乎的東西。”
傅雲英謝過十八嬸。烤好的紅苕又香又軟又熱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麼忽然想到上輩子第一次吃到紅苕時的情景。
紅苕是從西洋那邊傳進中原的,一開始只有衛所裡的屯兵敢吃,後來因爲這東西好養活,產量大,才逐漸傳到京師。崔南軒曾經上書朝廷,建議由各地官府免費向農戶提供種子,大力推廣這種作物,可惜摺子被駁回了。當時的首輔是浙江人張楨,沈介溪那時在內閣中資歷最淺,張楨和沈介溪政見相對,張黨和沈黨水火不容,凡是沈黨提出的奏議,不管對錯,張黨的大臣全部反對。
崔南軒的母親和陳老太太一樣,也是節婦。他考中探花後,爲表彰崔母忠貞不二,官府准許崔家請修貞節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興高采烈,劃出兩百畝上好的肥田作爲族產,每月發放銀米贍養族中的寡婦孤兒。這本是好事,但結果卻釀成不幸,其後兩年,當地陡然多出幾十個爲夫殉節的節婦,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裡人強逼的。
爲了給宗族“爭光”,正值妙齡、還未出閣的小娘子竟也在親生父母的勸說下懸樑自盡——和她定親的表兄一病死了,沒過門也要爲夫守節。
崔南軒後來有沒有後悔倉促爲母親爭取牌坊,傅雲英不知道。他沒有寫信訓斥家鄉族人,節婦剛烈忠貞,有利於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對他來說,什麼都沒有前途重要,死幾個遠親而已,他不會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個傅雲章,傅家就迫不及待爲他造勢了。
廂房中的女眷們圍着蘇娘子打聽請立牌坊的事。蘇娘子帶着一雙兒女投靠傅三老爺過活,她兒子蘇桐才學出衆,明年開春要下場。她寡婦失業的,時常陪傅三太太說話解悶,消息靈通。
蘇娘子手裡飛針走線,小聲道:“八九不離十了,只要二少爺寫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們兩眼放光,一臉與有榮焉。
傅雲英搖頭輕嘆,這些婦人顯然被族老們忽悠過,以爲族裡有一座貞節牌坊是件很榮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貞節牌坊,確實有利於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聲,說不定會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結親,但是牌坊同時也是一副枷鎖,牢牢禁錮族中婦人的言行舉止。
女眷們七嘴八舌,討論得熱火朝天,院外響起一片奉承聲,小僮僕掀開藍底白花布簾,簇擁着一位滿頭銀絲、精神矍鑠的老婦人走進廂房。
老婦人頭戴黑地福壽萬年抹額,穿蒲桃青漳絨滾邊大袖氅衣,沉香色萬福壽紋豎領夾襖,衣襟前一對蜂趕菊金釦子,髮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壽字形銀製髮釵,腕上一串佛珠,手裡牽着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娘子,進得廂房,掃視一圈,淡淡頷首。
女眷們愣了一瞬,不約而同跳起來,堆起滿臉笑,“老太太來了,老太太過來坐。”
幾個婦人搶着搬椅子,幾個把火盆挪到老婦人身前,剩下的一擁而上,爭着去攙扶老婦人。
傅雲英坐在小杌子上,雙手捧着烤紅苕,繼續吃她的。
十八嬸也沒上趕着去討好老婦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從來不出門的,今天怎麼親自來了?”
傅雲英吃完烤紅苕,拿出綢手帕擦手。
這老婦人就是二少爺的母親陳老太太?難怪傅家的媳婦們巴巴地跑過去奉承她。
陳老太太的出現讓衆人又驚又喜,蘇娘子一邊笑着巴結老太太,暗地裡朝小丫頭使眼色。
小丫頭意會,出去找家僕打聽大房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很快,一個驚人的消息傳遍祠堂:二少爺傅雲章大逆不道,拒絕出席今天的宗族大會,他反對爲自己的母親陳老太太和其他寡婦修貞節牌坊!
廂房裡的婦人們驚詫萬分。
作者有話要說:
西洋:明朝時西洋大致上是指現在的東南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