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帶領三十人殺盡那幾十個驅馬追趕流民的起義軍,霍明錦才撥轉馬頭回城。
城頭之上,兵士們齊聲高呼。
起義軍目瞪口呆,眼見這橫空出世的悍將率兵連殺幾十個騎士,一時不寒而慄,心頭駭然,即使身後長官催促,也畏縮不敢上前。
他們聽到城裡的兵士們在喊什麼了。
霍將軍!那可是少年時便領兵駐守邊疆的霍將軍啊!
戰無不勝,讓勇猛善戰的牧族都聞風喪膽的霍將軍!
他們這幫人,怎麼可能是霍將軍的對手?!
風聲呼嘯,萬馬齊喑。
霍明錦橫刀立馬,走在最後,護送其他人安全回城。
氣勢之盛,無人不服。
在數萬起義軍的注目中,沉重的城門緩緩合上。
起義軍內一片沉寂。
首領縱然氣得牙關咯咯發顫,也不敢貿然發動攻擊。
戰場上,弱者臣服於強者。
霍明錦乃世之名將,勇冠三軍,只是單槍匹馬,就足夠威懾他們。他們固然可以以多欺少,但對方離城門進,隨時可以進城,城中守軍也隨時可以出來配合他出擊,他們就這麼稀裡糊塗衝上去,說不定會中他們的埋伏。
到時候抓不到人不說,還會被對方大挫銳氣。
只能眼睜睜看着那一騎從容不迫的矯健英姿消失在關閉的城門後。
……
看到城門關閉,傅雲英立即轉身,步下石階。
走到一半,停了下來。
闊別已久的男人站在城下,解開佩刀,摘下笠帽,撕開臂韝,一股腦塞到旁邊喬嘉手中,快步拾級而上。
整個過程中,他一直擡着頭,和她目光相接,含笑望着她。
他去了南方一趟,竟然沒有曬黑多少,一身玄色窄袖戎裝,身形依舊健壯,俊朗的面孔輪廓分明,頰邊茸茸短鬚,眉眼溫和。歲月沉澱,慢慢洗去戾氣和沉鬱,舉止間多了幾分年長者的雍容氣度。
鋒芒內斂,不動聲色。
“霍將軍!”
守城的兵士們年紀只比霍明錦小七八歲,卻從小就聽着霍將軍英勇善戰的故事長大,剛纔又親眼目睹他於亂軍之中解救流民,再也抑制不住激動仰慕之請,紛紛朝他圍過去。
他眉頭輕皺,“守城之時,不可鬆懈。”
兵士們臉上頓時燒得發燙,張口結舌一陣,紅着臉回到各自的崗位。
霍明錦面色不變,目光牢牢黏在傅雲英臉上,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
卻沒有停下來,而是徑直從她身邊走過去。
擦身而過的時候,手指伸到她衣袖中,粗糙的指腹勾勾她的手指。
又酥又麻,恍如電光閃過。
傅雲英呆了一下,然後猛然清醒過來,收斂心神。
雖說城門絕對不會被流民攻破,待在縣城裡非常安全,但是眼看着起義軍在誠心濫殺無辜,着實糟心。
就在這時,傳說中的霍將軍猶如天兵天將一般出現在城外,縣令大喜過望,搓着手和霍明錦寒暄,笑容之諂媚,言語之巴結,讓旁邊幾名縣官恨不能多長一雙手好同時捂住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霍明錦臉上表情淡淡,詳細詢問守軍的佈防,指出幾個錯誤。
縣令言聽計從,忙讓人在他指出的地方增派人手。
確認城內沒有疏漏的地方,霍明錦站在城頭,環顧一圈,目光明銳。
“我帶了五千人過來增援,他們一刻鐘後就能趕到,你們稍作修整,一個時辰後,合圍城外流寇。”
縣令吃了一驚,回過神後,道:“督師,大軍是否需要修整?周總兵的人馬馬上就要到了,等周總兵趕到,再合圍,會不會更穩妥?”
大軍還沒到就決定合圍,是不是太倉促了?
而且,以五千對數萬,這人數也差太多了吧?他們能以少勝多嗎?
霍明錦一哂,脣邊一絲諷笑。
“烏合之衆,五千人,足矣。”
他身經百戰,身上自有一股說一不二的懾人氣勢。
縣令不敢再勸了,頻頻給傅雲英使眼色。
她輕咳一聲,正要張口。
霍明錦忽然上前一步,扣住她的手。
周圍的人都愣住了。
霍督師這是要和監軍動手?
霍明錦嘴角一勾,“監軍大人,請借一步說話。我有個請求,需要監軍大人的允許。”
語氣聽起來嚴肅無比,可落在傅雲英臉上的眼神卻怎麼看怎麼不正經。
她儘量忽視掉心底戰慄的感覺,點點頭,道:“好。”
霍明錦拉着她下了城頭。
走到角落裡,人聲漸漸遠去,四周都是青灰色城牆,剛纔那場廝殺彷彿離他們很遙遠。
莫名有種安定的感覺。
傅雲英擡眼看霍明錦,“明……”
剛喊出一個字,忽然被握着肩膀抵在城牆上,他高大火熱的身體壓下來,緊緊抱住她。
她下意識重複他剛纔的話:“守城之時,不可鬆懈。”
霍明錦悶笑,有力的胳膊墊在她背後,不讓她被冰涼的牆磚硌着,“我有分寸,就一會兒。”
耳畔氣息潮熱。
他乾燥的脣在她耳鬢邊流連,吮吻頰邊嬌嫩的肌膚,“想不想我,嗯?”
太久沒見,傅雲英心頭悸動,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霍明錦低笑幾聲,手指擡起她下巴,細細端詳她,指腹輕撫她的臉頰,眼中深情似海。
對望了一會兒,低頭吻她眉心。
“一點都不想?”
聽起來有點委屈似的。
剛纔還在打仗呢,怎麼一轉眼就變成這樣了……傅雲英心裡暗暗想,眼眸低垂,擡手抱住他。
感覺到這一刻她無聲的柔情,霍明錦笑了,把她抱得更緊。
“我想你,每天都想。”
他緊緊抱着她,急促啄吻她的側臉,低聲道。
右手慢慢往上,摸索着解開她衣襟。
粗礪的指尖挑開衣襟,撫摸細嫩的肌膚,傅雲英顫了一下,按住他的手,擡眼看他。
霍明錦笑了笑,她到現在還沒發現,她擡起眼角看人的時候,濃睫輕顫,委實風情無限,這麼看他,根本不會讓他羞愧,只會讓他更激動。
他輕輕撥開她的手,單手扯開裡衫衣領,皺眉看她的脖子。
上面一道細細的傷疤,這是利刃留下的痕跡。
傅雲英微微偏着頭。
霍明錦目光晦暗不明,片刻後,低頭吻那道剛癒合的淺粉色傷痕。
乾燥的脣小心翼翼親吻肌膚。
“還疼嗎?”
簡簡單單三個字,卻能感受到他所有的關心、憐惜、憤怒、心痛,和不在她身邊的自責。
心頭驀地被緊緊攥住了,傅雲英閉上眼睛,臉埋進他胸膛。
他太聰明瞭,先是多年的默默關懷,然後是猛烈到讓她招架不住的霸道攻勢,接着又變成鍥而不捨、潤物細無聲的溫柔,就這樣一點一點地攻破她的心防。
靜靜擁抱。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喬嘉的說話聲由遠及近傳過來,霍明錦才依依不捨地鬆開她。
喬嘉過來稟報事情。
霍明錦善戰之名天下皆知,他來了,城防自然由他全權接管。
他是來代替曹總督的。
曹總督桀驁不馴,朱和昶擔心曹總督心生怨憤,會暗害身爲監軍的傅雲英,沒有下旨斥責他,而是一面不斷頒下賞賜穩住他,一面暗度陳倉,讓霍明錦帶着任命書秘密趕到荊襄接管幾省軍務。
霍明錦北上途中接到敕書,轉道往西走,路上聽說起義軍分幾路圍攻曹總督和傅監軍,切斷各個縣城之間的聯繫,猜出起義軍的用意,立刻趕了過來。
傅雲英剛纔還奇怪,他怎麼一個人出現在城下。
原來五千援兵就在後面,霍明錦想盡快見到她,順便和他們商量合圍的事,帶了幾個人抄近路先走。原本他可以從另外的城門入城,因聽到叫陣的人高聲辱罵她,又見那些起義軍屠殺平民,便改了主意。
“監軍大人放心,本督師這就去解決外面的流寇。”
聽完部下稟報,霍明錦朝傅雲英抱拳,含笑道。
她還以一笑,拱手回禮,“靜候佳音。”
說這幾個字時,口齒裡像噙了顆糖,語氣有些調笑的意味,和剛纔在城頭上假裝生疏時的一板一眼不一樣。
彷彿被貓爪子給輕輕撓了一下,而這隻貓通常高高在上,不愛親人的。霍明錦覺得自己全身骨頭都酥了,心裡癢得厲害,很想捏捏她說話時鼓起的臉。
當然是不敢的,私底下怎麼逗她是夫妻間的事兒,這會兒其他人都過來了,不能讓她爲難。
他覺得自己已經儘量收斂了,耐心等她慢慢適應自己,很少失控,但真的見到人,實在很難繼續保持平時的剋制。
盯着她看了許久,接過部下遞來的甲衣、佩刀,留下喬嘉跟着她,帶着其他部下離開。
傅雲英目送他走遠。
雖然之前一直知道他在戰場上拼殺有多危險,但並沒有親眼見過,聽別人講他從前在沙場上九死一生、化險爲夷的故事,到底不如眼見的驚心動魄。
這還只是一羣沒有經過多少訓練的流寇組成的起義軍,在面對兵強馬壯的外敵時,又該有多兇險?
她心口怦怦直跳,站在原地出了會兒神。
號角聲響起,城頭上旗幟獵獵飛揚。
城中氣氛不復方纔的沉重肅殺,士兵們歡欣鼓舞,摩拳擦掌,預備反擊。
傅雲英清點人數,去縣衙看望剛纔那批被流寇砍殺的無辜流民。
傅雲章和蘇桐先一步到了。
她走進公堂的時候,流民們臉上淚痕未乾,但經傅雲章安慰後,情緒已經穩定下來,捧着雜役們煮的熱羹小口小口喝。
“監軍大人!”
看到她的身影,流民們丟下碗,紛紛拜倒,上前扯住她的官袍。
傅雲章和蘇桐皺眉,立刻走過來,想分開那些流民。
流民們不肯退後,緊緊攥住傅雲英的袍角,仰起臉,淚如雨下。
“監軍大人,一定要爲我們報仇啊!”
“監軍大人,您沒事就好。”
“監軍大人,您是好人,那些罵您的話是強盜說的!我們一句都不信!”
……
衆人一怔。
還以爲和以前類似的事件一樣,這些流民要責怪傅雲英見死不救,害死他們的親人,纔會抓着她的衣角不放。
沒想到他們並沒有遷怒,而是急着表達自己對流寇的痛恨和對傅雲英的感激。
望着眼前一張張忐忑的、憤怒的,又膽怯的,帶了點討好的陌生面孔,傅雲英沉默了片刻。
死的人必然是眼前這些百姓的親人或者近鄰,逝者已逝,安慰的話說得再動聽,也蒼白無力。
她環視一圈,一字字道:“本官奉命經略荊襄,你們皆是我治下子民,我允諾你們,一定會讓你們有地耕種,有屋居住,男女老幼,重歸良籍,安居樂業,我說到做到。”
沒有痛罵流寇,沒有哭着哀悼死去的無辜百姓,也沒有什麼激勵人心的豪言壯語,她只是平淡地、堅定地重申一遍自己的許諾。
然而對於人心惶惶的流民們來說,她許下的這幾句諾言,就是世上最動聽的話!
他們怕,怕曹總督殺光他們這些走投無路逃離原籍的流民,怕真心聽他們訴說委屈、爲他們排憂解難的傅監軍死在流寇手上,還怕傅監軍因爲流寇作亂心灰意冷不管他們了……
曾幾何時,他們也曾是循規蹈矩的良民,實在活不下去了,只能逃到大山中。
曹總督誘騙他們出山,狠心殺死他們,完全不把他們當人看。
在荊襄,人命還不如豬狗。
他們想活下去啊!想本本分分、安安生生過日子。
可這日子實在過得太苦了,苦得他們心生絕望,如行屍走肉。
就在這時,傅監軍給他們帶來希望,監軍大人幫他們向朝廷請命,請求在這裡設立州縣,他們可以恢復良民身份,可以開墾土地,可以堂堂正正做人,傅監軍還求皇上減免他們的賦稅……他們東躲西藏,苟延殘喘,終於盼來重見天日的那一天!
苗八斤當初帶着那批男人和曹總督對抗,想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然而卻有人想害死傅監軍,奪走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流民們人云亦云,懦弱,無知,容易被煽動,但也務實。
他們的要求很簡單,老實過日子。
一開始他們同情擁護起義軍,因爲起義軍爲他們出頭,保護他們。
可隨着起義軍劫掠市鎮,凌、辱婦人,流民們不敢再信任起義軍了。
沒有對平民百姓的悲憫之心,這樣的起義軍,早已經變成一窩無惡不作的強盜!他們嚐到武力的甜頭,不再是以前單純爲了自保而反抗的起義軍了。
流民們哆嗦着擦去眼角淚珠,還好,還好傅監軍安然無恙。
還好傅監軍依然心繫他們這羣流離失所的可憐人,願意爲他們奔走操勞。
流民們跪在她腳下,淚落紛紛。
傅雲英和傅雲章從公堂出來,剛好張嘉貞他們迎面走過來,告訴他們霍明錦領兵合圍起義軍,已經將對方驅趕出二十里。
工部主事激動地直拍手:“總算見識到什麼是風捲殘雲了!霍督師剛擺出陣型,那幫流寇就嚇得屁滾尿流,跑的跑,逃的逃,我們幾千人,追在他們好幾萬人屁、股後面跑,跟趕雞攆鴨似的!”
在戰場上,氣勢是很玄妙的東西。當一方氣勢雄盛時,能以一當百,勢如破竹,以少勝多不是難事。相反,當一方氣勢萎靡時,即使人數衆多,也不過是一盤散沙而已。
起義軍內部軍心渙散,作爲指揮的首領沒有苗八斤的本事,雖然佔着人數優勢,但在霍明錦面前,完全不堪一擊。
張嘉貞剛從城頭下來,還沉浸在方纔的震驚中,也感嘆道:“以前常聽人說霍督師年少時如何英武,我不肯服氣,今天才算是開了眼界。難怪督師有戰神之名,流寇一觸即潰,幾萬人潰逃,漫山遍野都是逃兵……那景象,我終身難忘。”
霍明錦所率的五千人沉默着出擊迎殺,和一眼望不到頭的對方軍陣比起來,就像拿一片葉子去擋洶涌而下的滾滾洪流,黑褐色浪濤轉眼就能將這片葉子吞噬乾淨。
可事實卻相反,霍明錦的隊伍以整齊而靈活的陣型不斷推進,蹄聲如雷,所向披靡,很快就從濁流中撕開一條大口子。
還不到半個時辰,起義軍就完全崩潰了。
鋪天蓋地的黑色洪流,被一支支小隊截斷包圍,分別絞殺。
起義軍兵敗如山倒。
親眼目睹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仗,年輕文官們心潮澎湃,詩興大發,工部主事張口就要吟詩。
傅雲章岔開話題,“霍督師接替曹總督,不出三個月,必然能平定民亂。接下來怎麼安置流民纔是重中之重。”
曹總督的做法之所以不可取,一是濫殺無辜讓天下人無法接受。二是這樣的做法雖然能在短時間內起到一定的效果,但再過幾年,還是會有更多流民不斷涌入,起義軍隨時可能借助彷徨無助的流民們死灰復燃。
唯有讓流民們安定下來,徹底解決流民的難處,才能真正解決荊襄一帶時不時爆發的民亂。
傅雲英點點頭,吩咐隨從道:“派人去城外收斂剛纔那些無辜流民的屍首,讓他們入土爲安。每人喪葬銀三十兩。記下他們的名姓和家人,他們的家人可以多分五十畝地。”
什麼英烈之名或者嘉獎都是虛的,只有真金白銀的貼補纔是實在的。
隨從應喏。
張嘉貞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
這一場守城戰,城中守軍幾乎沒有傷亡。
霍明錦率軍合圍起義軍,追擊逃兵,直到天黑也沒有迴轉。
親兵連夜趕回縣城報信,說他們會一路向西,順便救下被圍困的曹總督。
曹總督英雄一世,因爲失去人心加上輕敵大意,丟了營地,又因爲不熟悉地形,用兵太急躁,糊里糊塗之下竟被一夥流寇給堵在山谷裡出不來。
不過曹總督畢竟是個能人,一時大意失荊州,精銳卻還在,不可能輕易被起義軍打敗。
霍明錦看過輿圖,算了算雙方的兵力,推演了幾遍,猜測曹總督這幾天可能會趁山中霧氣濃重時突圍,所以要趕在突圍之前去救他。
有解圍之恩,正好暗示曹總督自己主動交出兵權,免得起衝突,還可以避免不必要的傷亡。
傅雲英留在縣城,處理好流民傷亡者的後事,回房寫奏疏。
寫完奏疏,她鋪紙給趙師爺寫信。
趙師爺年紀越大,越愛到處跑,行蹤不定。他志向不改,依然想教出更多的女學生。可惜女學生可遇而不可求。
上個月他去南方講學。
當地民風比湖廣要開放,加上海禁已開,蘇杭一帶經濟比以前更繁榮,呂宋、滿剌加重歸國朝屬國,西洋商路再次打通,外國船隻滿載天南海北的貨物,來往於雙魚島和小琉球島之間,金髮碧眼的佛朗機人能夠在雙魚島和小琉球島的港口登陸並短暫居住,獲得允許,還能去江南一帶的市鎮逛逛,這一切都給沿海百姓帶來很大的衝擊。
江南士紳家境富裕,喜歡享受,用老百姓的酸話說就是富貴閒人,他們眼界開闊,很樂於接受新的事物,所以白長樂才能成功在士紳階級中傳教。
如今沿海的變化可以說是日新月異,江南士紳以學習外國新知識爲時髦,誰家沒有幾個綠眼睛的外國朋友,都不好意思出門見人!
趙師爺聽說南方的改變後,收拾行囊南下,預備趁這個機會再教出幾個女學生來。
他老人家的想法是好的,但做法太激進太天真,幾次和當地世家大儒辯論,公開鼓勵女子上學堂,被當地大儒排擠,還有人造謠說他是個老流、氓。
傅雲英想勸趙師爺到荊襄來。
這裡新建的州縣都歸襄城,而襄城直接由朝廷管轄。蘇桐他們已經着手丈量土地,按照之前記錄的名冊分給流民田地。這裡會建起新的渡口,市鎮,村莊,縣衙……
還有學堂。
男女都可以入學的學堂。
這一塊地方是傅雲英經略的,在這裡,她擁有極高的名望。
流民們大多流離失所,沒有太多束縛,在她的號召之下,肯定會有很多人願意送兒女上學讀書。
事情得一步一步來,現在不可能讓女孩子和男孩一樣,只讀科舉之類的書,因爲幫助不大。
目前最緊要的,是教給女孩子們基本的知識和技能。
女孩子們能讀會寫,有一技傍身,也就能掙錢,先有養活自己的能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運。
隨着越來越多的女孩子讀書認字,情況會越來越好的。
荊襄有便於水運的漢江,漢江匯入長江,長江流經江南,最後東流大海。
有便捷的水運條件,有朝廷的免稅優惠,荊襄可以通過武昌府,和南方的蘇杭一帶連成一條線,然後再和雙魚島、小琉球島連成一張網。
到時候,這裡會和武昌府一樣,形成一座屹立於漢江之上的繁華巨鎮。
董氏、牛銀姐她們在雙魚島自力更生,襄城流民之後的女孩子們也能趁着襄城的崛起壯大自己。
一個在沿海,一個在內陸。
她埋下種子,等着它們生根發芽,終有一天,它會茁壯成長,枝繁葉茂。
趙師爺肯定會喜歡荊襄的,這裡正需要他那樣不輕視女子的老師。
傅雲英剛寫好信,隨從在外面叩門。
張嘉貞求見她。
她吹乾紙上墨跡,收好信,請張嘉貞去正堂說話。
“大人,我想留下來。”
看到傅雲英走出來,張嘉貞便朝她拱手,一揖到底,堅定道。
她詫異了片刻,“你想留在襄城?”
襄城對於其他人來說,是流民聚集、流寇遍佈的兇蠻之地,張嘉貞南下途中經常偷偷抱怨,竟然會主動提出要留下來?
張嘉貞點點頭,擡眼看她,“大人……你爲什麼會爲我說話?我的外祖父是海寇。”
之前崔南軒徹查南方世家通倭的事,張嘉貞的外祖父長期和海寇勾結。
傅雲英拿出證據時,張嘉貞堅決不相信,認爲她公報私仇,故意陷害他。
他寫信回家提醒族人小心。
結果信剛送出,他就接到母親的求救信,母親信中說外祖父確實長年和海寇合作,他現在是京官,一定要想辦法保住外祖父還有幾個舅舅。
看完母親的信後,張嘉貞枯坐了一整夜。
他找朋友訴苦,沒想到朋友第二天就上疏彈劾他,說他外家通倭。
張嘉貞心灰意冷,上疏辭官。
他平時和同僚相處得一般,沒有人爲他求情。
傅雲英卻在這時候向朱和昶舉薦他。
朱和昶考慮過後,把他的摺子扣下了。
得知自己即將隨傅雲英來荊襄時,張嘉貞冷笑不已,不就是想趁着民亂除掉他這個眼中釘麼?何必假惺惺爲他說話?
但這次南下,根本沒有人爲難他,所有人都吃一樣的苦,做一樣的事,作爲監軍的傅雲,也是如此。
原來一切都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哪怕他曾多次當衆反駁傅雲,傅雲並沒有懷恨於心,反而很賞識他。
正堂點了一盞油燈,燈火微弱。
軍餉籌措不易,衛奴接連攻下防守重鎮,爲保住寧錦防線,所有精銳全都送往遼東,全國稅收的一大半也幾乎都送去遼東充當軍餉。皇帝朱和昶先後幾次開私庫撥銀。爲減輕壓力,大臣們倡導勤儉節約,傅雲英作爲監軍,自然要響應,夜裡只有寫字看書的時候才點蠟燭。
她低頭用銀籤子撥弄燈芯,道:“那天在傅宅宴請的衆位大人,都是真正有真才實學、肯幹實事的能臣,皇上愛惜人才,即使我不出面,皇上也會找理由留下你。”
水至清則無魚,朝中大臣或多或少都有污點,但他們也真的幹了不少實事。不然,她和朱和昶不會單單挑中他們。
張嘉貞身上有很多毛病,可他是個真心做實事的人,對得起他身上穿的官袍。
他外祖家的事,和他無關。
張嘉貞看着她眼眸低垂時眼窩一圈淡淡的青影,沉默了一會兒。
半晌後,他笑了笑,笑容苦澀。
“大人……我讀書科舉,所有花費,都是我外祖父供的。”
外祖父喜歡讀書人,他從小在外祖父的教養下長大,族中子弟中,他最爲聰穎。外祖父很喜歡他,抱他坐在自己懷裡,喂他吃松子糖,“嘉哥好好讀書,以後做大官,光耀門楣!”
外祖父對他要求嚴格,要他做正人君子,當一個爲民請命的好官。他小的時候調皮搗蛋,外祖父會嚴厲斥責他,有時候還會打他。
母親縱容他,外祖父就罵母親:“我外孫子以後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嬌慣!”
所以得知外祖父通倭的時候,張嘉貞覺得傅雲實在太可笑了,他外祖父寬厚仁慈,鄉里人人都誇,怎麼會做出那種醜事?
接到母親那封求救信後,他呆坐窗前,彷彿能聽見自己的腦海裡響起清晰的碎裂聲。
原來他一直最爲尊敬的外祖父,是個表裡不一、私通倭寇的惡人。
他的所有堅持,天崩地裂。
外祖父的家財,是用那些慘死在海寇刀下的亡魂換的。他的科舉之路,風光無限,剖開來看,卻是一片惡臭。
傅雲英擡起眼簾,看到張嘉貞眼底一閃而過的淚光。
她輕聲道:“不管怎麼樣,你的才學不是假的,你這些年做的事也不是假的,與其浪費你這麼多年的刻苦辛勞,不如施展你的才能,爲老百姓多做些實事。”
張嘉貞牙關緊咬。
她接着說,“你多救幾個人,就會有更多人感激你,也許你外祖父當初就是這麼想的。”
張嘉貞愣住了。
外祖父供他讀書,督促他做一個君子,鼓勵他當一個正直的官員……都是真心的?
他久久不說話。
燈火搖曳。
張嘉貞站了起來,再次一揖到底,“大人,那我更要留下來了,這裡更需要我,我願意紮根襄城,早日讓襄城變成可以和武昌府並稱的巨鎮!”
外祖父造的孽,已經無法挽回。那就讓他多做些好事爲外祖父贖罪吧!
傅雲英也站了起來,鄭重回禮,“這一拜,是替荊襄百姓拜的。張主事一心爲民,願意留下,乃荊襄百姓之福!”
燈火昏暗,兩人對望一眼,相視一笑。
這一笑,此前所有隔閡,煙消雲散。
……
接下來幾天,西邊不斷有親兵運送俘虜回縣城。
霍明錦治下軍規嚴謹,對於淫、辱婦人、濫殺無辜的流寇,殺無赦,其他被逼着和流寇一起攻城的流民只要肯繳械投降,既往不咎,送回縣城,由傅雲英想辦法安置。
苗八斤不顧自己的傷情,拄着兩根竹棍,找傅雲英打聽會怎麼處置起義軍。
她沒有隱瞞,“但凡是濫殺平民的,不能放過。其他人可以留下一命。”
苗八斤鬆了口氣,咧嘴笑道:“監軍果然仁慈。”
傅雲英搖搖頭,“不是仁慈,留他們有用。”
殺過平民百姓的,尤其是殺過朝廷命官的流寇,性子已經野了,這樣的人留不得,他們以後隨時可能因爲一點點不滿就鋌而走險或者煽動其他人鬧事。
流民們需要安定的生活。
對於那些流寇,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
願意主動歸順的流民,就地附籍。
而那些罪名不至於流放,又不服管束的刺頭,傅雲英準備把他們送到雙魚島和小琉球島上去。
讓他們去對付海上的流寇,保護來往的商船。之前霍明錦收服的海上巨寇不可能永遠老實,他們需要培養幾個能壓制那些巨寇的自己人。
苗八斤聽懂傅雲英的暗示,不可置信地看她一眼,“這麼說,我也要去雙魚島?”
竟然不殺他?還要重用他?
傅雲英點點頭。
苗八斤朗聲大笑,想說幾句豪氣的話,不小心扯動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不停咳嗽。
……
這晚,傅雲英接到趙師爺的回信。
得知她要在荊襄建學堂,趙師爺欣喜若狂,已經匆匆收拾行李趕過來了。
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隨行的還有三個和他志同道合的友人,都是年事已高無牽無掛、想在晚年無拘無束做一點事的名儒。
趙師爺的友人,必定才學不俗。
傅雲英嘴角輕翹,學堂不愁沒老師了。
她看完信,吹滅蠟燭。
擎着油燈回到臥房,坐在牀沿邊脫掉靴子,摘下網巾,剛要解衣襟,一雙胳膊猛地伸過來,攬住她的腰,把她帶倒在竹蓆上。
接着,沉重的身體壓下來,牢牢覆在她身上,大手扣住她的雙手,摸索着和她十指交握。
黑暗中充斥着男人粗重的鼻息。
她回握他的手。
這麼多人守在外面,能躲在她房裡牀上的,自然只有霍明錦了。
“什麼時候回來的?”
久久沒聽到回答,霍明錦抱着她,沉沉睡去。
傅雲英等了半天,試探着推了一下,霍明錦翻了個身,沒有醒,雙手收緊,把她抱得更緊。
黑暗中,她輕撫他的臉,盯着着他濃黑的眉看了很久,笑了笑。
只能就這麼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