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可的腦中一片寂靜,在瞬間變得沒有任何聲音了。這是她已經徹底忘記的記憶,卻在這一刻,猛地從大腦深處復甦。
她似乎明白了一些什麼——這是許風的陽臺,是許風種的花,是許風救了她……
“可是爲什麼第二天我醒來的時候,卻只看到了你?!”
“因爲把你搬回來之後,許風就離開了。那天晚上,你在這張牀上睡着了,我就提出要跟許風換房子住。我不常住宿舍,我家在學區附近還有一套房子。於是那天晚上,他除了手機和樂器,什麼都沒有帶走。”遙生停了下來,看着她問,“你說,是不是很帥氣?”
她震驚得不知該如何去回答,只是呆呆地問:“爲什麼?”
“我只是想,也許這樣可以多瞭解你一些。”他低聲說。
可是,把她撿回來後,有差不多一整個學期,他們都沒有過任何交集。除了他偶爾會來便利店買東西。
她會偷偷去看他們樂隊的演出,拍下他的照片,在很累的時候拿出來一張張地看。她站在舞臺下注視着他,每次音樂響起,他都會掃視一邊觀衆,目光也會從她的臉上移過。
他到她打工的地方買東西,付賬的時候對她說“謝謝”,她總是訥訥地收錢,想要看看他,臉上卻一陣陣開始發熱。那是世上最純潔的感情。
“一切的改變,是從許風對你感興趣開始的。”遙生有些苦澀地說着,“那一天,他突然把你帶到我的面前,他開始喜歡你,你也開始喜歡他……所有的事都不受控制了。從一開始,根本沒人會想到,我以爲他跑回南京是爲了躲着你,我以爲你們很快會分手的……”
思可終於聽得明白了。
一切的一切,在一瞬間豁然開朗。
“當我回過神來時,事情已經變得無法挽回了,我最不想傷害的人就是許風。”他光着腳坐在陽臺上,背後的繁花茂盛,乘着夏風,陽光美好,如一幅水彩畫般鮮明漂亮。
“所以我和他們一樣,我也放棄了你,然後就坐在這個房間,看着許風每天送你回家,你們一天天感情更好,你也一天天變得開朗了。”
他曾經以爲,那不經意間相碰的目光,纔是真正的天長地久。
在那麼長的時光裡,一直安靜地注意着,心照不宣地等待着。
思可閉上眼睛,酒精令她想要流淚,她聽到風摩擦在花瓣上的沙沙聲,風鈴撞擊時的清脆響聲,還有遙生吐字清晰的句子:“思可,其實我一直愛着你。”
他終於可以淡淡地微笑着,坦然把這句話說出口——
“我愛你。”
他伸出手,堅定地擁抱了她。並不是索求什麼,也沒有任何意義,只是這樣緊緊的抱着她。
“對不起。”思可終於還是還忍住哭了,她彎下腰,捂着眼睛,任由眼淚流出指尖,“可是太遲了,我們已經不可能了。”
聽到她這麼說,遙生並沒有很吃驚。
在他感到迷惑,一次又一次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在她瘋狂迷戀他,願意爲他放棄一切,甚至拋棄自尊的時候;他們誰都沒有說過“我愛你”的時候。他們一直靠得這麼近,卻還是不斷地錯過和錯過。
遙生從別人那裡一點點地聽說了她的故事,在搖晃的地鐵車廂裡,看她撐着疲倦的身體緩緩拿出手機,看着裡面的照片慢慢露出微笑……她跑來看他們的演出,擠在人羣深處,那是一張乾淨可愛的臉,在下面隔着很多怔怔看着他,眼睛一動不動,只是注視着他。
她像溼潤的雨水,一點點浸透他的世界,等習慣之後,已經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沒關係的,不用道歉,思可。”他低聲說。
並不是想要得到她,才說這些話的。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事物是不會改變的,比如靜靜的歌聲,許風的友情……那些他所珍惜的,想要永遠保護的東西,全部都失去了。
到頭來,他什麼也沒能把握。
“我只是希望你振作起來,寧南現在很需要你。”
後來,他們喝完了冰箱裡所有的啤酒。
他們坐在沙發上,像小孩子一樣玩着猜拳的遊戲,酒精讓人變得情緒化,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鬧到最後,連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就直接趴在沙發上沉沉地睡着了。
從浦東機場坐大巴回市區需要兩個小時,於是等許風回到公寓的樓下時,是晚上十點鐘左右了。
他一聽到靜靜被害的消息就立刻跑了回來,沒告訴家人,也沒帶什麼行李。下了機場大巴,估算了一下剩下的錢,最後還是決定去找遙生,不論如何,先要有個睡覺的地方纔能想吃飯的問題。
漫長的旅途,飛機上卻一刻也沒能閤眼。
他對靜靜其實並沒有太多感情,她在的時候,他總是不愛大理她,如果不是遙生,他們一輩子也不會有什麼交集的。可是,他也爲她打過架,爲她罵過人,他是真的喜歡她的歌聲,苦練打鼓,有一半也是因爲她。
這樣一個女孩子,突然就死了。
他是在微博看到消息的,那時靜靜已經離開了一個多星期,他真的不敢,只覺得這是開玩笑吧?一定是的,她怎麼可能會死呢?被殺害,被搶劫,這種社會新聞上纔有的事,怎麼會輪到她呢?
跟着又隱約想到,遙生一定會很難過的?他是他最好的朋友,這種時候自己怎麼可以不在呢?
想到這裡,許風就決定要回國看看,哪怕是遊過海峽也要回去,他這麼下定決心。
東拼西湊,終於湊足了買機票的錢趕往機場,也沒帶什麼東西,恍恍惚惚地,現在他已經站在公寓的樓下了。
仰起頭往上看,那個房間亮着燈,隱約可以看見陽臺上的花,在淡不的燈光下,卻似乎帶着動人的柔光,依然開得那麼鮮亮燦爛。
花是他種下的,然而哪怕沒有他,也都還活得好好地。
明明他只是離開了兩個月而已,可站在這裡,卻又覺得久到恍若隔世一般。
那裡曾是屬於他的地方。
高考的那段時間的壓力很大,他就試着養了花,每天悉心澆灌。植物不像野貓和人類,不用擔心它們會跑掉,付出多少,就可以回報多少,這令他感到很安心。他的花都開得那麼好,只要每天起牀的時候,站在陽臺上看一看,就能讓心情一整天都變得愉悅起來。
那天晚上,他們玩到很晚纔回來,路上碰上一個女孩子被人欺負,他也喝了點酒,熱血上涌就衝上去打架,還把她搬了回來。那女孩子喝多了,睡着的時候一直在哭,嘴巴緊緊閉着,始終沒有發出聲音,樣子非常可憐。
那時只是對她有點好奇罷了,並沒有真的在意,過些日子便完全拋在腦後,忘記了這件事。
直到後來,她又突然再度出現了。
她一個人跑來看演出,站在人羣中,怯生生地盯着舞臺,目光卻是那麼狂熱,散場後大冬天裡還頑固地坐在門口等着遙生,帶着一種害怕卻又堅定的神情,像被遺棄的貓。他覺得好玩就去逗她,她膽子好小,都不敢大聲說話,只是垂頭跑開,他便厚着臉皮跟在她的身後,不斷找她說話。
再後來,也一直都是他在看着她的背影。
她總是走得比他快,像在逃跑似的,不讓他看到她的表情。他不是那麼敏感的人,有時候就連她在前面偷偷哭都沒有察覺。她總是一副故作堅強的樣子,雖然有時也會對他任性地發脾氣,但還是那麼可愛,叫人忍不住就想緊緊把她抱起來。
在很多個黎明,許風等着她下班,然後習慣性的一前一後地走着。
破曉的光溫暖地照在他的臉上,連空氣都變得更加清新,汽車在身邊奔馳,地鐵裡機械的女聲一次次報站……與她在一起,城市甦醒的聲音就會充滿活力,他覺得很充實,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
直到此時此刻,只是回想一下,就可以讓許風那冰凍的心溫暖起來。
許風還留着一把公寓的鑰匙,這會兒被時差搞得頭腦暈沉,也懶得去敲門,只想快點進去睡一覺,接下來去考慮別的事情。
一開門就聞到了屋裡的酒氣,他也沒在意,以爲又是童光跑來發瘋了,但當他走進房間,藉着從陽臺透進來的光時,便隱約看到沙發上有一個異常熟悉的一個身影——瘦瘦的,小小的,整個身體都在單人沙發裡縮着的身影。
接着,他還看到房間裡還有她的衣服、包包、杯子、書本、電腦……那些都是他很眼熟的東西,熟悉到一眼就能認出來,全都是思可的。
從懷念的世界被打回到現實,在一瞬間頭腦開始發脹,全身的血都迅速冷卻了,一顆心狠狠沉了下去。
這他媽該死的世界!
他開門的聲音讓遙生清醒過來,他理了理頭髮,不怎麼意外地看着許風,壓低聲音說:“你回來啦。”
“呃,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許風說着,轉身就速度把門甩上了,沒過幾秒鐘他又再把門打開,露出一臉尷尬的表情說着,“你那邊的鑰匙我弄丟了,把你的給我用一下,我要去那邊睡,我沒錢了。”
“你別誤會了。”遙生認真地向他解釋起來,“我們沒什麼的,最近出了很多事。你走了,她也一直很難過。”
“你說這裡幹什麼呢?我們都分手這麼久了。”他毫不在乎地笑了笑。
遙生抿了抿脣,也不再堅持說什麼,從到陽臺的一個花盆下拿出一把鑰匙,向他扔了過去:“那你手機帶了嗎?”
“你說呢?”他攤了攤雙手。
遙生又找出許風以前用過的手機遞給他,還有電,能開機,連話費也還有剩些,許風喜上眉梢:“這簡直太好了,你是小叮噹嗎?”
遙生卻沒心情和他說笑,神情嚴肅地說:“你和思可再好好談一談。”
“好吧,我知道了。”他把手機放進衣服口袋,很瀟灑地揮了揮手,“我先過去睡覺了。”
可是,當他一轉過身,卻看到思可已經醒了。
她坐在沙發上,亂糟糟的頭髮下,一雙眼睛帶着迷惘定定地瞧着他,有些猶豫地叫了他的名字:“許風?”
還是他記憶中的思可,一模一樣的。
一瞬間,他什麼也說不出來,所有的僞裝都那麼可笑。他覺得自己狼狽到了極點,要笑也笑不出,要哭也哭不出來,最最惱火的是連對這兩個人發火都做不到。
“你們繼續玩吧,我走了。”
他退了兩步,摸到門才站穩了,裝作一點都不在意,心裡但卻覺得自己故作輕鬆的樣子簡直像個傻蛋。
他推門跑了出去,沒跑幾步又覺得雙腳發軟,只好茫然地往前走,不知道該去哪兒,只是這樣不斷走着,胸口沉悶地鈍痛着,好像一停下腳步就會徹底窒息似的。
“許風!”思可追了出來,聲音斷斷續續地從後面傳來,“你等一等……”
他聽到她的聲音,知道自己不能再逃了,便僵直站住,定了定神回過頭去。
思可喘着氣,左手壓在胸口上,垂着頭咳嗽了幾聲,然後又小步向他跑過來。
夜風那麼的涼,輕輕吹過樹葉,拂在他的髮絲上。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怔怔地看着月光下她蒼白的面容。看着她那亂糟糟的頭髮,消瘦的臉,尖尖的下巴。那臉已經瘦到只剩一雙眼睛大大地睜着了,她的頭髮長了一些,更顯得單薄了。
許風覺得心痛極了,他照顧她那麼久,好不容易纔養出一點肉,才過多久怎麼就成這個樣子了呢?要是沒人看着,她就一點也不會照顧自己嗎?
喉嚨像被什麼給堵住了,憋了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來:“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我只是……有事想問問你。”她被問得有些手足無措,想了一下才說道“當時走的時候爲什麼不告訴我一聲呢?”
“我認爲沒有那個必要。”
“對不起。”她黯然地低下頭,小聲向他道歉,“如果我曾經傷害到你,我向你道歉。你知道的……我這個人很笨,很傻氣,很多事都搞不明白,有時候連自己錯在哪裡都不知道……所以,真的很對不起。”
他說不出話了,怔怔看着她的臉。
他在想自己應該做些什麼,是放聲大喊,甩她兩個耳光,還是衝上去把遙生痛打一頓,再一個人喝個爛醉?難道鬧過一場就算了,大家可以重來,假裝這些事都沒有發生過,從沒有背叛,也沒有謊言,一切都可以回到最初?
可想象歸想象,現實卻是他們都彼此客氣地寒喧着,又在路旁的一個長椅上坐下,卻陷入了沉默裡。
夜裡的氣溫有些涼了,思可只穿着單薄的衣服,似乎在瑟瑟發抖,他很想把衣服脫下來給她穿,但忍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
已經沒有那個必要了。
他回憶起以前來,他經常帶她去吃東西,想讓她快些長得胖一點,可她的飯量卻很小,吃一點就飽,他就逼她多吃些,然後她就會巴巴地望着他,再很努力地把東西往嘴裡塞。
那時,他賴在她家不走,霸佔她的地板和沙發,甚至有時還會將她趕到沙發上,自己心安理得地躺在牀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聽到她的呼吸聲,就會那麼安心。
可惜,她終究不是他的,他只是追着、看着,卻從來沒有得到過她。
那些平淡的小幸福,破壞在日常的片段之中,再也不會有了。因爲她是那麼喜歡遙生,而他們又都是他珍視的人,他們最後能在一起,他也該安心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