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水姑娘能知分寸進退。”夕顏從門外走進來,看着水清淺痛苦得有些扭曲的小臉,“水姑娘,皇上是不會因爲你而降罪一國之母的,即使皇上再喜歡你,再寵着你。龍門大氏,一朝望族,牽一髮,動全身,皇后家族的地位,關係到朝中勢力結構,關係到天下安穩。皇上雖曾衝動想處置皇后,但沒有適當的時機,沒有十足的把握。姑娘若要扳倒皇后,應該先從她的外戚入手,從各個嬪妃入手,只有感覺到四面八方的威脅,皇后纔會自亂陣腳,到時,若是做出什麼事,可就誰也救不了她了。”
清淺大驚:“夕顏——”
她知道些什麼?她不是南宮羽的左膀右臂嗎?
夕顏笑道:“水姑娘不就是想攀上高枝,想入主中宮嗎?這世間的女子,哪個不是如此?奴婢見得多了。姑娘方遭了皇后毒手,也難怪會恨皇后入骨。不過說來,這次是奴婢的疏忽,奴婢沒有隨侍小姐,出了差池,雖然皇上嘴上不說,但這比直接懲處奴婢更加痛苦,奴婢自會下去領罰。”
她一低頭,退下了。
夕顏一直效忠南宮羽,不死不休,以她的才智,假以時日,水清淺一定會死在她的手上的……
水清淺躺不住了,坐起來,悄悄道:“浣粼,去把門關好,關得嚴嚴實實的。”
浣粼應聲去了,水清淺爬下了牀,在梳妝檯前坐下,拿起木梳輕輕理着柔軟的髮絲:“這些人啊,都奇奇怪怪的,各自藏着心事,皇后雖然囂張跋扈,但她的動機可一點也不收斂着,比他們好琢磨多了。”
“姑娘,您上妝做什麼?天都黑了,您還要外出嗎?”
將上半層的髮絲綰起,其餘的垂瀉而下,她笑道:“這麼悶,我想出去透透氣。”
“姑娘,這天色像是快下雨了,當然是悶了,姑娘還是明日再出去吧。”水清淺不理會她,披上一件紅色的外衫:“太醫的藥雖好,但終究還是怕血水再滲出來,要是弄髒了我的漂亮衣裙就不好了,豔紅色,穩妥些。”
喃喃自語般地收拾妥當,浣粼捧來一把淡黃色的雨傘:“姑娘若是非要出去,奴婢一定要跟着。”
水清淺道:“你跟着我,我多不自在,你還是留在紅鸞殿吧,我身子還傷着,我必會注意,我自己的身子怎麼會不顧好。浣粼,你記着,一定要把門窗關好,然後你下去休息,不用理會待會兒紅鸞殿裡的動靜。”
“姑娘,您在說什麼?”
“你照做就是了,我們有沒有可能翻牌,就看今晚的了。”
不待浣粼反應,水清淺走出了紅鸞殿,不一會兒便小雨淅淅瀝瀝了起來。擎着繡傘,經過了那一彎荷花池。雖未入夏,荷花也不曾開,但池子裡卻因着那些五彩的錦鯉,倒也不乏韻味。
心下忐忑。
前面,就是玫嬪的慶喜宮了——她想了想,走去。
“水姑娘請留步。”
靜謐的雨夜裡忽的飄來這麼一句溫潤如玉的話。
“誰——”水清淺緊張地回頭,除去遠處一隊巡邏的侍衛,不見有一人。她暗自舒了口氣,許是幻覺。
“水姑娘請留步。”
荷花池上水汽白茫茫,此刻的巡邏最是鬆懈的。
水清淺再也忍不住了,道:“誰在叫我啊!既然叫我留步,那就是找我有事,既然找我有事,你又爲什麼不出現!”
躲躲藏藏,算什麼!
男子笑了:“水姑娘,我可一直都沒有藏起來,是你看不見我而已。”
水清淺稍稍將繡傘後移,仰頭,看見一個黑袍男子坐在紅鸞殿的屋頂上,一腿屈着,一腿平放,俯着身子饒有興味地盯着惱怒而臉頰通紅的她。雨點敲打在他身上,宮燈的映照下,樓頂上的他的身軀彷彿被一層微弱的白光包圍着。
她的目光頓時柔情似水……“放……”
“放什麼?”男子的臉色一變,“你叫我放什麼?”
水清淺一愣:“你不是單放!”話音未落,男子一躍而下,霎時間已站在她的眼前,比她足足高兩個頭。壓迫感襲來。
她不禁後退兩步。
他是誰?
這個男子——方纔就一直在她的紅鸞殿樓頂上,一直看着她被救治、被包圍,看着她梳妝更衣,看着她報復皇后的念頭窸窣燃燒!
她暗吸了一口冷氣。
“你是誰,爲什麼和錦衣衛指揮使長得一模一樣!”她清楚他不是單放,單放身上獨有的由於野心而散發出的冷酷,他沒有。“你不會是……”他不會是皇后派來的吧!可爲何要摹了單放的外貌?
“你不用害怕,我不是你的敵人——至少現在不是。”
“那你是誰?”
男子一勾脣:“我是——蘭陵王。”
“蘭陵王?”蘭陵王是個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傳說,蘭陵王高長恭,驍勇善戰,因面相太夠柔美不足以威嚇敵軍,每每打仗都要戴上猙獰的面具,後被北齊後主所害。這個男子——他說他是蘭陵王?
清淺“撲哧”笑了出來。“世人都贊蘭陵王赤誠忠心和無雙男子之貌,至多模仿,也不曾見誰敢以‘蘭陵王’三個字自稱啊。”
此男子陽剛有餘,但論到“陰柔”,恐怕只有七王爺南宮琉能搭上邊吧。
“我不是蘭陵王,但勝似蘭陵王。”男子面無波瀾,一把銀晃晃的長劍從他左袖中呼嘯而出,削斷雨絲在風中鏗鏘。水清淺忽然不笑了,看着他良久,緩緩道:“你應該是南宮一族的人吧……”
“……”
“你不會是廢帝——南宮契吧……”
“……”
“呃……”
男子的神情忽的有些恍惚,他一掌按住心口,眉深深地打了一個結,一擡頭,面目赫然猙獰!水清淺連連後退,道:“你……你想做什麼?殺人滅口?”氣氛變幻,連她這樣纖弱的小女子都察覺到了濃重的殺氣。
男子猛地一把推開了她,吼道:“快走!”
“快走”?水清淺一愣,不知所措地問:“你什麼意思?”男子掄起了長劍,吼了一身,彈跳到幾米開外,一橫,一縱,劈碎了細細的雨絲,在刀刃迸出細碎的水滴。劍法嫺熟,卻沒有劍者本有的自信從容,反是掙扎和痛楚。
他在雨中舞劍。
形容癡狂。
偶一觸地,噹啷清脆。
“那邊什麼聲音?”
“去看看。”遠處傳來了腳步聲,水清淺道:“巡邏的侍衛過來了,你不是皇帝卻在後宮逗留,你快走吧。要是被發現了,你會死無葬身之地的!”甫一落音,男子轉過頭來,雙目瞪着,沒有一絲光彩,一把鋒利的長劍直直地刺了過來。“啊——”繡傘落地,水清淺提起裙裾向後跑去,不停回眸他那失去神韻的面龐。
與方纔,判若兩人。
他是誰?他爲什麼要殺我!水清淺貝齒緊叩下脣,身後的殺氣,始終都在,他持劍追着她,瞳孔中只剩下了那一抹紅。
“嘭——”
她直直地撲到在地,雙臂蹭傷了,雨水從天而降,背部撕裂般的疼痛!
血染紅了地面。
她聽到了劍刃在地面拖動的聲音。“南宮羽,你別想逃!”男子站在她的身後,她一怔。南宮羽?
情急之下水清淺拔下了髮髻上的一枝木釵,狠狠地擲向了他,他穩穩地接住了。她猛地一擡頭,看見“慶喜宮”三個字隱隱在遠處。
那裡,燈盞依稀。她似乎看到了希望。
雨,滂沱之勢來襲。
“就在前面!”
“快!”十多個侍衛在飛奔而來,水清淺趁他分神之際爬起來跑進了慶喜宮,守衛沒有攔她。
“玫嬪娘娘,玫嬪娘娘……”
玫嬪一見到水清淺拖着一地的鮮血跑進來,大驚失色:“水姑娘,你這是怎麼了?難道是遇上刺客了?”
水清淺道:“清淺甫一出紅鸞殿就遭一黑袍男子追殺,虧得玫嬪娘娘宮附近的侍衛,清淺無礙,只是白日的傷口……”她感覺到背部撩人鑽心的疼痛。
玫嬪立即命宮女將她扶到軟座上,說:“梅絡,快去太醫院把值夜的太醫給請來。”轉頭又寬慰道:“水姑娘,你在這兒你放心,本宮會保你周全的,本宮馬上通知錦衣衛,裡裡外外仔細地搜,搜到此刻好好審查,一定不會讓姑娘白白受驚的,也好保證不危及皇上。”
水清淺連忙道:“玫嬪娘娘,可否屏退左右?”
玫嬪疑惑了一瞬間,一揮手,衆宮女太監都下去了。
雨聲,被關在了門外。
“水姑娘,有何事?”
“玫嬪娘娘,清淺覺得此事不可聲張,因爲那人……清淺認爲,那人正是廢帝南宮契。”
“什麼?”玫嬪驚呼,“南宮契不是被皇上……水姑娘,你是如何知曉他的身份的?他親口說的?”
水清淺曾聽單放說過——天下有一人,與他面目相似,即是曾經奪嫡登基的上一位皇帝南宮契,正當他即將一展抱負有所作爲之時,被手足拖下皇位,成了這個皇朝史上第一個廢帝。
不知如何說,水清淺只是搖了搖頭。
玫嬪關上門,輕輕叮囑:“水姑娘,這事你可千萬別說出去,廢帝南宮契,是宮中的隱晦,無人可說及,他被皇上幽禁在紅鸞殿後的紫宸臺,皇上給他下了一種天山奇毒……”
她突然掩口,不忍說下去。水清淺問:“玫嬪娘娘,皇上給南宮契下了何毒?我見那南宮契好好的,忽然就發了瘋,究竟是什麼樣的毒,會迷人心智至此?”
玫嬪沒有說話。
“娘娘,您就告訴清淺吧,清淺不會泄露出去的,清淺只是想明白,爲何他會無緣無故殺我。”
“水姑娘,”玫嬪輕嘆,“料想南宮契也不是真心想傷害你,只因你穿着紅色衣裳……”
紅色?
水清淺低頭,伸出雙手,看着自己一身鮮豔的紅衣,“原來是這件衣裳……原來是鮮紅色刺激了他……到底是什麼毒……”
身子輕顫。
南宮羽怎麼會如此殘忍地對待他的兄長……成王敗寇,成王敗寇啊。
她聽到玫嬪用幽幽的聲音追憶着曾經的歲月——她說,南宮羽與南宮契在先皇時代最爲交好;她說,南宮契曾被封爲皇太子,經常與南宮羽一起狩獵、微服民間;她說,南宮契在一場政變中失利,南宮羽沒有出手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