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羊峪的一唱三嘆(3)

三十八

再說範老井和泰奶奶。這兩個老人奇了怪了。範老井犯病的時候,泰奶奶精神着呢。泰奶奶病了,範老井又頭腦清醒了,啥都正常了。反正,這老倆,總有一個好的。一個好了,就看望另一個病的。有人說,這要是老兩口,就好了,彼此有個照應。老了,人們也不說閒話了,說的是實話。老了,也不怕人傳閒話了,一輩子都是爲別人活着,最後幾年,留給自己個吧。平常,範少山安排了倆婦女,照顧泰奶奶起居,生怕老人家有個好歹的。學校操場上平攤着一片金谷子,日頭照着,金燦燦,暖洋洋的。這時的金谷子,被秋陽曬熱了,就像熱炕頭。泰奶奶躺在金谷子上,全身的筋骨滋滋響,像長出芽來,舒服啊!這金谷子舒筋活血,治病呢!泰奶奶在金谷子上躺着,範老井在一旁坐着。泰奶奶說:“老井,你老伴兒走了多少年了?”範老井說:“三十多年了。”範老井想起了老伴兒,叫桂英。那時解放沒多少日子。桂英是媒人介紹的,小王莊人。桂英也是窮人家的,苦水泡大的。前頭不是說過,範老井給泰奶奶家扛活嘛,後來鬧土改,他就離開了泰奶奶家,回了白羊峪。待了兩三年,就有人提親了。範老井娶了桂英。桂英賢惠,爲他生了兩男一女。白羊峪閉塞,缺醫少藥,一男一女鬧了病,沒活下來,就剩下了範德忠。桂英是個好女人啊!待他知冷知熱的,就是倆孩子死了,她整天哭,受了病。那時生產隊,還要下地幹活兒。婦女能頂半邊天啊!得和男人一樣,搬石頭,修梯田。有一回,桂英眼前一黑,栽倒了。醒來時,眼睛就看不見了。桂英成了瞎子,下不了地了。桂英就在家裡摸索着做飯,洗衣,還能餵豬。整天磕磕絆絆的,渾身是傷。後來,她就習慣了。進門出門,走得挺順溜兒。家裡窮,範德忠抽羊角風,得治。沒錢啊,咋辦?她就做豆腐。瞎子做豆腐?範老井呢?範老井是生產隊長,帶領社員學大寨呢!那時候,就這樣,你得大公無私。每天半夜,桂英起牀,拉磨,磨豆漿。之後就將豆漿放在大鍋裡煮,把煮好的豆漿用紗布過濾、點滷,這就成豆腐腦了。又把豆腐腦舀入木框裡成形,蓋好蓋子,壓上石頭,再等三四個鐘頭,豆腐就做成了。這時候,天也亮了,桂英把做好的豆腐,放在門口的石凳上,高喊一聲:“賣豆腐嘍——”做豆腐,對個瞎子來說,最難的是啥?燒火煮漿。火大火小有講究,稍不注意,豆漿就沸了,潽上鍋臺,流到竈下,這豆腐就做不了了。桂英沒有眼,她哪看得見啊?一開始,桂英總是將豆漿煮沸,潽出去。不光白忙,還浪費了豆子,心疼啊!慢慢地,她就靠耳朵,能聽出豆漿是不是要沸了。就在豆漿煮開的眨眼工夫,撤了竈膛裡的火。村裡人都說:“桂英是憑着良心和感覺做豆腐。”四十六歲的時候,桂英死了。那天,她沒起牀做豆腐。桂英對範老井說:“俺忒累呀!該歇歇了。你再找一個吧!”說完,嚥了氣。範老井傻了!老婆沒病沒災的,咋就死了?後來,範老井才知道,老婆得了癌症,熬不動了。範老井哭成淚人,越想越哭。桂英得了癌症,沒告訴他,他不知道,也沒問過。在他眼裡,桂英就是個勞動機器,他疼過她嗎?憐惜過她嗎?她做豆腐的時候,幫過忙嗎?沒有。範老井爲了公家,幹了一輩子,他的心裡頭是沒有家的。桂英死了,還不到五十歲的他,沒有再娶。想着想着,範老井的眼角,蚯蚓一樣爬出兩條渾濁的眼淚。他對泰奶奶說:“她沒享過一天福,俺有罪呀!”泰奶奶坐了起來。說:“人來到這世上,就是來受苦的。俺們這一輩,都是做牛馬的。就願意黑桃、小雪她們好起來。”範老井說:“孩子好了,俺就能閉上眼了。”

校園靜靜的。兩位老人坐在操場上,日頭照在他倆的背上,看着就暖和。這當口兒,餘來鎖從校園路過,站住,看着老人的背影。走了。詩意像一隻兔子,亂撞着餘來鎖的心房。餘來鎖邊走邊朗誦:

日頭足足的

照着範老井,照着泰奶奶

他們的背影,金黃

彷彿,日頭變成了聚光燈

在全世界

只照着兩位老人

他們坐着,像兩尊石像

他們站起,是兩棵青松

他們的身旁,是躺下的金谷子

一粒一粒,那都是生命啊

它們說,有俺在,兩位老人,就能活

……

五奶奶病倒了。前頭提到,五奶奶拉扯了大軍過日子,大軍腦袋不靈光,做飯,洗衣,有時下地都是五奶奶乾的。七十多的人了,哪經得住這麼折騰啊!這不,淋了一場雨,不起炕了。五奶奶做不了飯,大軍又不會做,娘倆餓了兩天。大軍扛不住了,跑到院子裡拔蘿蔔,帶着泥土就啃。又拔了倆給五奶奶。五奶奶那牙口,啃得動嗎?只能餓着。第三天,被鄰居發現了,要不然,五奶奶還不知咋樣呢!這事兒,把範少山的心戳疼了。他去看了五奶奶,又讓人給五奶奶包了頓餃子。範少山想,俺留在白羊峪爲啥?光是種金谷子、開農場嗎?村裡頭這麼多老弱病殘,得管起來呀!若不管他們,種多少金谷子,保不齊還得發生老德安那樣的悲劇。這事兒,不能等啊!範少山找到費大貴、餘來鎖,說了自己個的心思:在村裡頭辦個食堂,供養着老弱病殘,起碼讓他們吃得上飯。是個好事兒,可錢從哪來?金谷農場的金谷子、大棚菜賺了些錢,都入了集體的賬,可以拿出來用來辦食堂。辦食堂不是一天兩天,錢萬一哪天斷了,也就開不成了,不能虎頭蛇尾啊。範少山說若是沒錢了,俺去拉贊助。費大貴說:“‘***’那年份,村裡頭也辦過食堂,結果呢,沒幾天就吃黃了,如今想起來,簡直是亂搞。咱可不能像過去那樣子。”範少山說:“到食堂吃飯的人,得是孤寡老人,殘疾人,像五奶奶、大軍這樣的,俺掰着指頭算了算,也就十幾個人。好辦。咱把吃飯人的名單,叫村民代表會討論通過。”餘來鎖說:“做飯的挺重要。一是得會做,二是得態度好,有愛心,會照顧老人。”費大貴說:“還是田新倉吧!安裝光伏發電時,不是他做的嗎?”餘來鎖說:“他跟人家打了一架,你忘啦?”費大貴說:“人家不是變好了嗎?不能老揪着人家小辮子不放。”範少山說:“要不就讓‘白腿兒’來。”費大貴說:“女人家幹不了重活兒,扛個米呀面呀都不中,要不把田新倉也算上,他倆。”一聽這話,範少山撲哧笑了。餘來鎖跳了:“那不中!他倆天天在一塊,那還不得出事兒啊?”費大貴常年在布穀鎮,不知道餘來鎖惦着“白腿兒”呢,就說:“能出啥事兒啊?一個寡婦,一個光棍,出事兒,也是好事兒。”範少山說:“這樣吧,就叫田新倉做飯吧。”餘來鎖立馬說:“俺同意。”費大貴一愣:“你咋又同意啦?”

食堂辦起來了。範少山起名:愛心食堂。食堂就在小學校。一來這兒有富餘房,二來方便泰奶奶吃飯。食堂就在兩間廂房裡。廂房原是倉庫,裝的都是亂七八糟,好些年了,還有批林批孔大會的會標呢!把倉庫清了,刷了**,乾乾淨淨。擺了兩張桌子,十幾個凳子。還有一隻碗櫥。另一間呢,就是廚房了,廚房裡用的是沼氣竈,乾淨。田新倉穿着白大褂,戴着廚師帽,上任了。十二個人的飯,對田新倉來說,不難。給安裝光伏發電工程隊做飯的那會兒,四五十人,照做。範少山給他制定了菜譜,一個禮拜不重樣兒。讓用餐者吃得營養,吃得開心。菜譜上牆,餐具進櫥。每個人都有個抽屜,抽屜上寫着自己個的名字。吃飯的時候,打開抽屜,拿走碗筷。衛生啊。別看田新倉這人平常吊兒郎當,做飯是把子好手,乾淨利索。不過,頭一頓飯,就出漏兒了。蒸了兩屜饅頭,炒了幾個菜。田新倉想等他們吃完,自己再吃。這會兒,田新倉坐在廚房門口,彈着吉他,就見大軍拿着飯盆從餐廳過來了。大軍向田新倉行了個軍禮:“敬禮!饅頭。”田新倉一愣,趕緊去餐廳看。人家吃飽走了,就剩下了大軍,一桌飯菜都幹了,兩屜饅頭也沒了。更要命的是,大軍還沒吃飽。田新倉苦嘆一聲,又做了一鍋涼麪,西紅柿雞蛋打滷。自己吃了兩碗,大軍又吃了大半鍋。

“白腿兒”來找田新倉。幹啥?吃飯?“白腿兒”是寡婦,可她還年輕,不夠吃飯資格。全村的寡婦,就丟下她了,她心裡頭不樂意。自己個孤身一人,要下地,要忙家務,一個人的飯,懶得做。她找田新倉,用塑料袋裝點兒飯菜回去。正是開飯前,食堂沒別人。田新倉能不給嗎?“白腿兒”來了,還有求於他,田新倉心裡頭癢癢啊!本來食堂就一頓晌午飯,田新倉給“白腿兒”盛得多,連晚飯都有了。趕着人們吃飯之前,“白腿兒”拎着塑料袋,走了。去了幾回,田新倉免不了要摸一下手啥的,“白腿兒”就啪地摑他的手:“討厭!”這一句討厭,更讓田新倉醉了。這一回,餘來鎖想去食堂看看,看看田新倉有沒有偷懶兒。去了,田新倉沒偷懶兒,正給“白腿兒”裝飯呢!這事兒,讓餘來鎖撞上了。咋說?餘來鎖騰地臉紅了,說了句:“你們忙。”走了。餘來鎖上火了,就像看了不該看的事兒。他眼裡的“白腿兒”是個挺正直的人啊,咋就爲了一頓飯菜,違反村裡的規定呢,咋就爲了一頓飯菜,就和田新倉黏黏糊糊呢?餘來鎖想不通,他也沒法跟別人說。他自己個躲在村外的大石頭後邊,想心事兒。俺愛“白腿兒”,是不是愛錯了?俺追求“白腿兒”這麼多年,連個手都沒摸着,還不如田新倉呢?看她跟田新倉親親熱熱,說不定都親過嘴了。餘來鎖越想,心裡頭越是彆扭,跟範少山打了個電話,說去趟他哥家,去了布穀鎮。

到了哥家門口,剛要敲門,停下了。他想,進去後,哥哥嫂子肯定要問他的婚事兒,自己個還跟上回似的,說跟“白腿兒”要結婚了?原來說這句話,還有門兒,如今變得沒影兒了。餘來鎖找了家小旅館,住下,療療傷。

在食堂,餘來鎖去了,嚇壞了田新倉和“白腿兒”。田新倉想,餘來鎖大小是個村幹部,這事兒讓他知道了,還能好嗎?捅到費大貴、範少山那兒去,俺這廚師還能當嗎?下回“白腿兒”再來,決不能開口子了。“白腿兒”想,俺求田新倉,來食堂取飯菜,餘來鎖會咋想?會不會覺得俺跟田新倉好上了?下回再也不去了。田新倉想的是自己的差事兒,一個月一千塊錢,輕輕鬆鬆賺了,他沒想到會傷害餘來鎖。反正“白腿兒”又不是你的女人,幹你啥事兒啊?你看,各有各的想法。

餘來鎖在布穀鎮住了三天,想通了。俺愛了“白腿兒”這麼多年了,不能經不住風吹草動,愛的路上哪會沒有溝溝坎坎啊?就算田新倉追,俺也不放棄,只要她不和田新倉結婚,俺就奉陪到底。這樣一想,“白腿兒”找田新倉取飯,佔村集體的便宜,不僅可以原諒,還有點兒小可愛了。

這社會變化啊,都是因爲人和事兒往前推的。這五奶奶和大軍的遭遇,就促成了白羊峪的食堂。布穀鎮一帶,外出打工的農民不少,留下了一羣空巢老人、鰥寡孤獨,這些人,有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在村裡辦食堂,是個不錯的辦法。葛書記帶了各村書記到白羊峪參觀,推廣白羊峪的經驗。葛書記說:“養老是大事兒,吃飯是頭等大事兒。民以食爲天!白羊峪的辦法不錯,現在有條件的村辦起來,鎮上給一定的補貼。”葛書記表揚了費大貴,老書記了,還在發揮餘熱,不簡單。費大貴嘿嘿笑,應該的,應該的。餘來鎖說:“這事兒,主要是範少山的主意。”葛書記握住範少山的手說:“年輕有爲,年輕有爲啊!”事後,範少山埋怨餘來鎖:“就讓大貴書記露個臉有啥呀?你就非得多一嘴?”餘來鎖說:“實事求是嘛。”不過,葛書記誇了自己個,範少山這心裡頭挺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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