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他這樣說,想是怪罪她不肯耐心等候。琴太微心中不服,遂道:“既這樣,將來還教他們先把題目呈給殿下就是了。”
楊楝似乎嗤笑了一聲:“你是說,教他們把題目送到清馥殿的書房,然後我再喚你去那邊去寫?”
琴太微頓住了,左思右想接不了招,只得訕訕道:“那又何必呢。”她一向是寧肯縮在虛白室裡再不出去的,何況有了昨日那一遭。她狐疑地看了看楊楝,見他微笑如常,並無問罪之意卻有作弄之心——莫非……
“殿下早就知道徐三小姐的事情?”她忽問。
楊楝微微點了點頭。
她心裡微微空了一下,卻是白緊張了一回。也是,清寧宮當然有他的人——譬如鄭先生,未必消息都要從坤寧宮來。
一時通了頭髮,琴太微想喚諄諄進來幫她梳髻。楊楝袖手默坐,盯着她往死裡看。琴太微目光不慎觸到了那深不見底的眼神,心中頓時長了一層毛,只得硬生生問道:“殿下特意過來,就是因爲這青詞嗎?”
“那倒不是,”楊楝道,“今日要出門,前幾天你說起的那本書,我一時記不起書名了。過來問問你。”
琴太微瞧着他怔住了。
前幾日,因爲父親的筆記她想起舊時看過的一本書,只是隨口和他提了一句,不想他居然還記得。她放下梳子,低了頭走到書案邊,傾了幾滴水把昨夜剩在硯底的一點殘墨化開,蘸着淡墨在一張素箋上細細地畫出了書名。
楊楝偏過頭看她卷着袖子俯身寫字。
不知何時雲收雨散,天光半開,湖上風平浪靜,檐下猶有殘雨打着鐵馬叮咚作響。樹杪間漏出的星星日光透進窗紙,映得女孩兒玉雪的面頰微微透明。幾綹軟軟的碎髮在胸前晃來晃去,偏是不肯停下來。
“這書怕不怎麼好找呢,”琴太微喃喃道,“當初還是一個西番和尚借給我爹爹的,市面上再沒見過。殿下費心了。”
“別人找不到,我是有辦法的。”楊楝將紙箋對摺起來放在袖中,又含笑道:“還有什麼想要的沒有?”
她聽見這話竟有些恍惚,一時間卻也想不起要什麼東西,只好搖了搖頭。他似有些遺憾,順手去攏她耳邊那幾根散碎頭髮。琴太微略低了一下頭,想躲又不敢躲,到底被他的手指撫在臉上。
“都睡出印子來了。”
手指沿着芙蓉簟印下的淺淡花痕輕輕畫了下去。她從臉到頸脖霎時間漲起了一片血色,連退了幾步。
楊楝瞧着有趣,想要再逗她一下,卻見她沉下了臉似乎真有些不太高興,便收了手朝外面走去。琴太微鬆了一口氣,送他出了門,回屋擰了帕子洗臉。
才洗到一半,卻見聽他折了回來,隔着窗戶說:“昨天林絹絹跟我說,今日七夕,想請你晚間過去和她們兩個一起過節。我已答應了她。你休要忘記了。”
琴太微猛然一驚,帕子掉到了水裡。她胡亂抹了抹臉上的水痕,只覺得心裡堵得慌,待要分辯兩句,推窗一看,他又不知去向了。
父親留下的那捲手書,是他在杭州水師十年間的札記。其間涉及時政評議、官場應酬、人物臧否、番邦風習、天象水文、精算推演……林林總總不一而足,後面還附有大段的西番文字的草稿——故而琴太微需要一部辭書以便讀懂父親的文字。
她本來希望父親的筆記中會多提到自己幼年情狀,卻沒想到自己的出場次數寥寥可數,倒是臨安郡王三天兩頭地出現在父親筆下。雖然用語極爲隱晦,也能看出他們的關係非同一般。
只是楊楝絕少對她提起往事,偶爾談話中涉及父親,態度也像是不甚熟識。也許是因爲顧忌——藩王結交手握軍權的外臣,往大處說就是謀逆。
她心中不是不疑惑的。有好多回,她幾乎就要向他問起來,卻又生生忍了回去。札記寫得極其零碎又語焉不詳,她在心中梳理了幾遍,發現父親不
僅教過他經義,還約他密會過軍師武將、地方名士、海上船主乃至外方傳教士,甚至還帶他去海上看過水師的大船隊,她簡直有些嫉妒……可是,這真不是謀逆嗎?
從西華門出來,沿着皇城根兒繞了一圈,先教馬車停在了海日閣門口。因爲下雨,書鋪這時纔剛剛開門。頂着東坡巾的矮胖掌櫃正在叫人打掃門前積水,一眼瞥見來客,不免唬了一跳,連忙支開伙計,親自把人往後面引。
“沒有什麼,”楊楝微笑道,“就是問你這裡有沒有這個。”
曹渠眯着眼看了看他手中的便箋,不覺訝異:“殿下也對這個感興趣了?”
“是一個朋友要找的。”
便箋上寫的是西番文字,曹渠認了半天:“這是早年間一個澳門船長霍若望編纂的辭典,書名的意思是‘西字奇蹟’,在葡萄牙海商之間通行過一陣子。都是手抄本,從未付梓。殿下定要這一本的話,小的就託人去南方尋去。”
楊楝聽着便皺起了眉頭:“那有沒有類似的書?”
曹渠嘿嘿一笑,轉身從架子上摸出一個抄本:“巧了,前幾天剛得了一本。有個剛進京的番僧來我這裡逛,留了個抄本,說是他們一羣番僧自己編的辭典,問我有沒有辦法在帝京刊印出來——倒像是在這兒等着殿下似的。”
手抄本的封面是柔軟的新羊皮,裝訂極爲精美,想來作者頗下了些心思,封皮上還記了一個書名“西儒耳目資”。楊楝大略翻了翻漢字的內容,問:“你打算替他刊印?”
曹渠搖頭:“此事不易,我還在斟酌中。殿下若覺得還入眼,請先拿去吧。”
楊楝笑着稱謝,又道:“原先說的那本書,還要麻煩你留意下。”
“包在小人身上,”曹渠連連應承着,卻又小心提示着,“殿下但有吩咐,只管遣田公公過來說一聲就是。”
“我自有分寸。”楊楝隨口應着,袖了羊皮抄本便辭了出去。
(本章完)